第一百零七章:漂泊(1 / 2)
“魏阳城”是“天河以北”一个勉强还算富庶的城邑。午后街市上,三位并肩缓行的窈窕女子,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左手边身穿松绿色短衫的女子带刀,中间米色长衣的女子持剑,皆是明显的武人装扮。右侧的那名女子未携兵刃,一袭素白罗裙,容色静秀,气度出尘。她背上,负了一只半人多高的“乌木琴匣”。
“三位小姐,烦请留步。”四名无所事事,富家纨绔模样的男子一番私议,均不识得这是哪家府邸的小姐,于是四人中较为好事的两个,当即打了个五两银子的赌。
左边拿刀的是护卫,中间持剑的是小姐。二人对此瞧得分明,并无争执。分歧处在于,右边那个“素衣白裙”的,究竟是“琴师”还是“给小姐背琴的丫头”。打这个赌,也不当真是想赢对方五两银子,更是为上前搭讪平添些莫名的理由。
“公子,有事?”回身应话的,是身穿松绿短衫,手执“雁翎刀”的女人。语声清脆,笑容和善。精明干练之中,透着股浓浓的市井气。
中间持剑的小姐,只浅浅侧过小半个身子。握着剑鞘的左手,自然而然地斜垂在自己与四位公子之间。
而那背负琴匣的女子,裙底双足更是动也未动,只微微朝左偏了偏头,像是将耳朵递了出来,又好像只是瞥眼看着中间的小姐。
“在下…‘白石商团’副主‘季贤’。”见对面只有护卫答话,余下二女连个正眼也没赏他,名叫“季贤”的男子话到口边,临时给自己升了位格。看不懂账也管不了事的“少东家”,就这么未经磨砺,成了“商团副主”。
“原不敢惊扰三位姐姐,只是…在下自小喜好音律,见这位小姐背上所负‘琴匣’颇不凡俗,是以…是以……”他原不是什么怯场之人,然而被那持“雁翎刀”的绿衣女子静静看着,心中不自觉地愈发没有底气。
“啊!啊!!!”话说到一半,“季贤”和身后三名男子几乎同时发出惊叫,仿佛大白天撞到了鬼。不,不是仿佛,就是大白天撞到了鬼!真真正正的鬼!他想要倒退,想要奔逃,却只感觉到屁股重重砸在地上。双腿如失了骨头一般,酥软地根本不听使唤。
说到“喜好音律…颇不凡俗”,正觉后面有些编不下去时,那背负琴匣的静秀女子转过了身,微乱发丝下姣好的面庞、系着琥珀项坠的纤细脖颈、轻薄衣衫内玲珑的胸脯,就这么缓慢却毫无征兆地转了过来,直直正对着自己。
然而裙摆之下,那对“莹白纤巧的绣鞋”一动不动,鞋跟、胸脯、项坠、眉眼,形成一道让人毛骨悚然的竖直。
摔坐在地上的“季贤”惊恐地瞧着眼前的女鬼,绝望地听着同伴们远去……臀下灰砖,染上了一片湿潮。
“姐姐…别在人多处玩儿这个,求你了。”
薛棠至今也没能彻底适应。这位从自己记事起,就一直坐在轮椅中被父亲推着,几乎从不跟别人说话的“义姐”,内心竟藏着如此恶趣。
背负“乌木琴匣”的女子,正是“余垚”。那足有半人多高的长方琴匣内,放的也不是“瑶琴”,而是两根细长的“精钢手杖”。
轮椅不便,手杖惹眼。此时“余垚”双腿腿根处,分别紧紧缠绑着九条“细长的皮质绳鞭”。于“旱、蝗”二境的武者而言,“以气御物”并不如何艰难,差别只在于“精细到何种地步”以及“能坚持多久时长”。
“余垚”自然能坚持很久。但她对绳鞭的操控还不够精细,尚需裙摆遮掩,才能“行走如常”。
也幸而有裙摆遮掩,站在稍远处的路人并未看清发生了何事。只是被四个大男人突如其来的惊叫所慑,也都有些慌了心神,本能地朝更远处退去。
“对不起,没忍住。”余垚的声音很小,显得有些愧疚。然而薛棠却听得分明,那愧疚之中,透着一股掩藏不住的欢快。就是自己小时候吃过糖人儿,把满手糖浆抹在大哥脸上的那种欢快。
这欢快,也感染着薛棠,令她清澈而幽深的眼眸弯出一抹笑意。这位义姐,出乎意料地…让她有些头痛。但同时,她更觉得无比庆幸,庆幸这位义姐不是“自己原本以为”的那种性情。
“走吧,回客栈收拾一下。这城不能待了。”手持雁翎刀,一身松绿短衫的女子,对这般场景似已见怪不怪,轻笑着朝二人说道。
她叫“裴小桥”。“薛家”麾下众多“旱境”强手中,唯一一个女子,唯一一个北人。
…………
“裴姨,是咱们运气好,还是北边……真的如此安生?”一条颇显荒僻的古道上,“薛棠”心有不甘地望着“裴小桥”,幽幽开口。
“三小姐,这种事情…就跟顺眼的情郎一样,可遇不可求的。”裴小桥满脸笑意地打趣道。
薛棠很喜欢“裴姨”。在她的印象中,“裴姨”总是像北方的天气一样晴朗。
此时,三匹良马被当作骆驼一般,用缰绳系成一串。而领头的那匹属于“裴小桥”的黄马,其实同另外两匹一样,都是到了北边后才随意买的,并未如何调教。怎料没过几日便能认主,无需伸手牵引,就会自觉跟在“裴小桥”身后。
世上当然没那么多有灵性的畜牲。只不过,对于自小混迹“驼帮”的“裴小桥”而言,操控骆驼、马匹,就跟摆弄刀、剑没什么两样。尤其是这种阉过的。
两百多年前,“裴小桥”便在当时仅次于“航帮”、“丐帮”的天下第三大帮会“驼帮”坐到了第三把交椅。那时的“枯荣城”还是一个普通的小小边城。那时的叶玄,还在缩“玄青谷”打坐练气。那时的“驼帮帮主”,也还不是如今的“林漠”。
后来“老帮主”过世,“裴小桥”也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更不太喜欢自己的兄弟、部从三不五时便祸害些良家女子。
她不愿留在“驼帮”,给手下部从们寻好新的靠山之后,自己干脆去了南边。
而后的几十年,她换过许多姓名。做过镖师、做过佣兵、做过教头;做过渔人、做过猎户、做过厨娘;也曾异想天开尝试着做过生意。很快她就发觉:不动刀、不见血的生意,实在太他妈难做了。
也是做生意的时候,她结识了那时还没有接掌“通汇钱庄”的“薛瑞”。过不几年,终于赔光了在“驼帮”攒下的全部积蓄之后,“裴小桥”成了“薛家”的客卿。
入了“薛园”,白吃白住。三进的私宅,十二位婢仆,每年五千两俸银……百多年过去,好像也没给“薛家”办过什么大事。更因为从一开始就讲好了“出力不出命”,风大矛一役,不光没叫她参与,事先根本连一点风声也没透给她。
如今“薛瑞”老迈失智,她陪着“三小姐”走一趟江湖,算是对老友的一份报偿,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即使这一趟没有终点,没有目地。即使这一趟不是远行,而是漂泊。
懒散步行了小半个时辰,“薛棠”跟“裴小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话。
“有好多马。”一直侧耳静听,不怎么搭腔的“余垚”忽然开口。
过得片刻,“裴小桥”也有所觉。她听见的更晚,对类似的情景却更为熟悉:“三十多匹,脚步很重,跑得很疾。”
薛棠什么也没听见,但她明显是三人中最兴奋的那个:“裴姨,我来!”
裴小桥噗嗤一笑:“哈…谁说一定是马匪了。就算是,也未必是冲咱们来的。”惯常来说,普通旅人很难直接遭遇到大股马匪,总会先有一个“被盯上”的过程。而如果自己一行被人“盯上”,身为大行家的“裴小桥”自负不可能毫无察觉。
待到“薛棠”也能清晰地听到马蹄声后不久,一股骑队,从一片“在南人看来大概不算是山”的土丘侧方绕了出来。定睛细数,果然如“裴小桥”所言,共有三十来匹。准确说,是三十四匹。高矮不一、毛色各异,且大半驮着货物。
遥遥望见三人,未驮货物的六骑猛然加速,迅疾奔至近前,将三人围住。
“裴姨,我来!”薛棠握着剑鞘的左手轻轻发抖,嗓音微微发颤,又将方才之语重复了一次。自打习武以来,她还从未真正与人对敌过。
“裴小桥”以极快的速度,再次将那些骑手挨个打量了一遍,而后没看“薛棠”,只无奈地朝“余垚”点了点头。
“余垚”会意,快速取下背上那只颇为沉重的“乌木琴匣”抛给了“裴姨”。而后像一个走不动了,撒娇使赖的孩子般,将前胸贴到“薛棠”背上,纤细的手臂缠绕住她的脖颈,裙下两条实际比手臂还要轻盈的“秀腿”也灵巧地盘上了她的腰肋。尽量扮得像“腿”的同时,又尽量不妨碍她可能的剑路和步伐。只能是“尽量”。
“薛棠”立在原地,默默忍受这滑稽而又诡异的一幕,没有任何异议。她当然不会忘记自己是谁,又担负着什么。就算要寻刺激,也只能用这种“不够刺激”的方式。
“裴姨”背上琴匣,“薛棠”也背起“余垚”后,待了片刻,又有二骑来到“六马围成的囹圄”近旁,瞧着应是骑队的首领。后面驮着货物的二十几骑也紧随而至,无需命令便自觉分出三骑,控住了“薛、裴、余”三人身后的马匹。
“嘿嘿,看来今日拜对了神仙呐。”为首那名黑衣黑裤,持着“宽背马刀”的粗壮男子,洪声道。像是说给众人,又像自言自语。
“薛棠”和“余垚”皆不明其意。“裴小桥”到此一步,对眼下的遭遇已大致了然。这些确是“马匪”无疑,但不是冲着自己三人来的。他们刚刚抢下了一支商队。值点银子的货物,凌乱驮、挂在马上。身上没血、刀都在鞘,说明抢劫很顺利,没开战,没死人。
所谓“今日拜对了神仙”当然是指:抢过商队,又遇上三个落单的娘们儿,运气忒也好了。拜神仙不是说笑,他们真的会拜。由于干的实在不是什么死后、来世能得善报的营生,因此“圣神”和“冥神”是不考虑的。
“道宗”的“诸神”只管“现世”,却也没有一个专门庇佑强盗的“匪神”,故而马匪们下山“干活”之前,多是一通乱拜。“财神、武神、福神”为主,“山神、谷神、月神、送子神”等,偶尔也能沾光。
“大哥,这两个不定扎手,需仔细些。”匪首身旁一骑,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侧头叮嘱道。“裴小桥”扫量他们的同时,白胖男人也转瞬从对方身上瞧出不少异样。
其一:仅凭当下的站姿而断,带刀、持剑的两个娘们儿,应该是真的会武。兵刃不是唬人用的;
其二:“持剑小娘”背上的那个女子,不是武人,但金贵得紧。大敌当前,她居然宁可将她负在背上,而不是撇在一边;
其三:“持刀小娘”背着“琴匣”不放,说明那“琴匣”中有极贵重的东西。可能是价值千金的名琴,也可能根本不是琴;
其四:“持剑小娘”害怕,她在抖。“持刀小娘”不害怕。这说明“持刀小娘”武功更强。也说明“持刀小娘”背上的“琴匣”,比“持剑小娘”背上的“女子”更值钱。
“扔下刀剑、财物。放你们走!”为首的男人连刀带鞘,指着三人高声喝道。
裴小桥被这“将人当做蠢货”的言语险些逗笑:“大哥,贴身的小衣算财物吗?”
“哈哈哈哈,爹爹今晚先要你!”穿黑衣的匪首狂放一笑,随即将马刀在空中挥了半圈,“全拿下了!”语罢自己并不前冲,先前那六个未驮货物的马匪,闻言取出“套索”,策马游弋于刀、剑砍刺不到的范围之外,意图兵不血刃地擒拿三人。
第一手,居然是这个……这和薛棠幻想中的场面有些不同。
寒芒闪,长剑出。两条粗重的套索在“薛棠”头顶先后断裂。“余垚”抱得极好,像一片荷叶般包裹着她,几乎没有影响到挥剑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