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蝗蜂漫舞(全文完)(1 / 2)
木叶谷内,伴着晨间朝露,一男一女用两副没有轮子的轮椅,并排推扶着两名头发花白的老妪。这一年,是“神降纪元”三百七十年。
影、蛾相差五岁,却在同一个月内先后生出白发。这是她们衰老后的第十四年。轮椅无轮,凭推扶者的腕力悬在半空,地面大小碎石也无法令其颠簸。
劳心者先损心智,劳力者先坏手足。黄土大陆有关“衰老”的玄学在清尘身上应验,却无情地放过了残影。
“呃…啊……快点,疼!”三年前,她的左腿不时隐隐作痛,一年前蔓延至尾椎,半年前至腰肋,隐痛转为剧痛。
叶玄迅速而又轻柔地放下木椅,双臂以“摔柔术”的手法锁住她的脖颈,阻断涌向头脑的血液。缺血引发的晕厥远远快过窒息,残影睡了过去。
从呼痛到入眠,全程不超过十个呼吸,这套极危险的疗法叶玄已做得无比熟练。
残影老了,却终究是个旱灾。药物没办法帮她止痛,亦无法助她安眠。中原的忘忧果不行,红土的迷蝴粉也不行。以真气强封经脉、用手指重戳麻筋,早先还浅浅起效,后来不管用了。
从呼痛到入眠,一旁的鬼蛾全程默然。她最亲的姐妹、最好的朋友,再不会心疼她了。早在残影无力行走之前,鬼蛾已然失智。如今的她,仿佛一株有心跳、会呼吸的肉植。她不能咀嚼,不能吞咽,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活着。
已经许多年,木青儿同叶玄一起,悉心照料这株行将枯萎的,以及房前屋后那些生机盎然的。蛾变成草,再不能绕着她盘桓来去,再不能扰她清净、惹她烦心。她也终于有些伤感,有点想念。
“我受不了了…让我死。”剧痛是一阵一阵的,残影醒来时,狂暴的波涛已在退潮,仅那一两分的残余,仍令她生无可恋。
“还剩三天,我会守信。”叶玄握着她沁凉的左手,低声安慰。
五天不反悔,我送你走。这是叶玄的承诺,是二人的约定。或许终有那么一日,但在此之前的半年,她已经反悔过无数次。
生死别离,能有几人洒脱?若真的决意要死,自断心脉又何需求人?
再看他们一眼,就一眼,最后一眼……这样的话,残影已数不清对自己说过多少次。从不忘事的她,记忆也大不如前。
一股浑浊的气味涌进鼻腔,残影需要换衣了。初成少女之际,她的耻感就比常人浅淡,鼎盛的几百年间更近乎全无。而今每到这个时候,却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她很想自己来,硬要的话,也勉强能够。
但剧痛没有预警,随时可能侵袭。去时好似潮退,来时有如雷降。若屋内只剩她一个,那样的痛,她就得多受一两个呼吸,或至少一两个眨眼的工夫。这取决于她能否在第一时刻叫出声来……准确地说,是第二时刻。跳痛的间隙。呼救只能发生在跳痛的间隙,痛到极致时,人是叫不出声的。
“你还剩多少泡的耐心呐?给我个准数,我抓紧死在前头。”衣裳换好,痛已全消,残影又能说笑了。只是有气无力。
“久病床前……嗯,那什么,也就几万泡吧。你省着点儿用。”
“哈,那我用不完了。欠着吧,下辈子还我。”中原三大教派里,冥神教庙宇最多,因此中原人爱说来世。那很难算是信仰,更接近一种风俗。
“还。几万泡的债,还不尽我怎么做人?妈的…要真有轮回,我别是你儿子吧?”
“哼哼,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落在老娘手里,你可仔细着点儿。”她有些费力地牵动因肌肤松垮而略显下垂的嘴角,笑得狡黠又难掩疲倦。
“唉…你只要不跑,怎么都行。跟你说个秘密,知道青儿为什么总打你么?小蛾比你欠揍多了,为什么只打你?”
“因为,我像公主。这叫什么秘密?第一次听到日记里的内容,我就懂了。”
“像个屁,我娘比你好看多了。”残影一语点破,叶玄开始耍赖。接着沉默了会儿,又黯然低语道,“所以…那个你也明白,对吧。”
“嗯。想说吗?憋在心里几百年,知道你挺难受的。”凭着日记,残影只能隐约猜到一些。叶玄的话,坐实了她的推想。
“……你既然懂,我就当说过了吧。”叶玄很清楚,如果自己不问,残影永远不会主动触碰这个禁忌。憋在心里难受,说出来就能好些吗?算了,何必呢。
“吃得下肉吗?”距离开饭尚有很长时间,叶玄生硬地转了话题。残影现在每日两餐,正午前一次,傍晚前一次。主要是“球薯泥拌野菜屑”,隔三差五吃一小顿肉,其实是兑水的肉泥。她的牙齿还算齐整,肠胃已经弱了。
“吃,我得补补。”残影咬了咬微晃的槽牙,发狠似地说道。剧痛的频次越来越密,昨夜三回,今晨一回。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可每当疼痛退去,求生的欲望又奔涌而回。
“师姐,加个肉泥。”木青儿不在房中,叶玄稍稍提高嗓音,她能听到。白天青儿负责做饭、种菜、照料鬼蛾,夜里二人轮流守着残影。木青儿睡得浅、醒得快,叶玄陪床时则几乎不睡。那种“疗法”是极危险的,尤其用在一个身体枯朽,真气却还充盈的旱灾身上。他不敢在半梦半醒时动用,也不敢让她等得太久。
“嗯。”一声清冷的嗯透过窗格,传入小木屋内。从声源的方位而辨,她此刻正和即将收获的萝卜待在一起。
“有人!”忽地,叶玄抬眼盯向残影靠坐的床头侧后,似要望穿那道木墙。山谷四面都是绝壁,那隐约可辨的沙沙声,却分明是直立行走发出的响动。上个呼吸时,师姐还在另侧远处的萝卜地里,轻功再好也不可能眨眼间移到对面。
他急忙背起残影去到紧邻的鬼蛾屋畔。那一声带着示警意味的“有人”当然被木青儿听见,几个起落便即归巢。
暗水、雪脏,已有大半年不曾出鞘的两柄凶器,重见天日。
“是她吧…”残影伏在叶玄背上,贴耳轻声道。
“但愿。”
脚步很慢、很重。这让叶玄心下稍安。正在行走的那人…要么没有内力,要么没有恶意。
棕褐色粗布麻衣,棕黑色硬底布鞋。防晒遮脸的兜帽已经除去,透出一张莹秀的中原面庞。
“烛…老了吗?”残影心思已钝,比之常人仍快着半拍。冥烛头顶不见一缕银丝,但她多半已经衰老,就在不久之前。
木叶家族中,与“冥烛”羁绊最深的是“孤雁”和“鬼蛾”,如果单纯为了见小蛾最后一面,这时机选得太晚了。旱灾衰老的年纪不会恰好卡在五百岁整,可能是四百八,可能是五百二。时年五百零五岁的鬼蛾,也许早就没了。如果她不是算着小蛾的年纪来的,那么最合理的契机,就是她自己衰老。人之将死……
冥烛点头。她几乎是用排除的方法才勉强认出了她。只能说相比于影,眼前这个枯木般的老妪更不像蛾。
残影猜得没错,冥烛老了。她的头发暂时全黑,发觉自己衰老,是缘于浅浅松动的某颗牙齿。时隔三百六十余年,她不曾原谅木叶家的任何人。包括在残影向家人挥舞屠刀后,依旧跟随她的“蛾”,也包括迫使残影清理门户的“雁”。
她不曾原谅木叶家的任何人。衰老…让她与自己和解。
“去吧,小蛾在。”烛的目光越过残、叶,望向身后的木屋。叶玄知道她在找谁,知道她最想见谁。
其后四年,冥烛留在山谷一同照料鬼蛾。蛾不能知,烛不能言。
她和残影一样,是从腿开始枯萎。又和已故的残影不同,她不想依靠木、叶。鬼蛾离世当晚,冥烛自尽。这些年去了哪里,过得如何,她至死也没提起。
…………
“师姐,有件事…我憋在心里一辈子了。你听不见,我才敢问。”灾害纪元一千一百一十二年,神降四百三十八年。此时距木青儿最后一次开口说话,已有两年半。她衰老的过程,几乎与鬼蛾一模一样。
叶玄有时庆幸,她不必像残影那般忍受病痛;叶玄有时哀怨,她无法像残影一样清醒地陪伴自己,直到最后一个日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