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蝗蜂漫舞(全文完)(2 / 2)
“玄青谷里,我生过一场重病,那年我不到九岁。之后你教我练气,她不允许,你不惜与她翻脸也要坚持。那时我相信,师姐是世上最爱我的人。《日记》在你手里,我宁愿从没看过。”青儿无言。叶玄望着窗外,从清晨直到正午。相似的深谷,相同的正午。
“你原本…是想杀了我吧?那天中午的野菜汤,我才喝了两口,你就把木碗夺去,剩下大半自己喝了。我上吐下泻、浑身抽搐,就是那天下午。师姐怎么会抢我的汤喝?我当时没想,如果后来你不给我《日记》,我也许有机会忘记那天的事。或者就算记得,也串不成因果。
看过《日记》,我就只好明白…是我这个孽种的出现,致使你们分离。
我不怨你。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想让我活着。如果有人要拆散我们,我也会用尽一切手段把他弄死。我不怨你,我感激你夺走那只汤碗,真的。我只是…有点委屈。
可惜她不懂啊。她是这世上最信任你的人,也是最不了解你的人。还有脸教我‘爱与忠诚’,她根本不懂!你从来就不忠诚,你只是爱她。
如果她真的明白,就一刻也不敢让我们独处,更不敢说出‘你们留下,我一个人回去’那种丧心病狂的蠢话。
如果真的明白,她会带我们走。或者放弃族人与祖父,留在中原拿我四处配种,延续她念念不忘的…昆斯特和洛拉玛的血脉。
哈…没有如果,我知道。于我而言,迄今为止的一切已经算是最不坏的安排。你呢,师姐?你一生大半时间都是和我一起,这足以安慰你吗?我仅仅是个影子,也好歹是个影子,对吧。你夺走那只汤碗与忠诚没半点关系,而是因为…你也有点爱我,对吧。”
静默良久,叶玄又一次亲吻了那双无法回应,也早已不再水润的唇。“晚安,师姐。萝卜熟了,明早吃汤。”
三个月后,同一块菜地拔出了新一批萝卜。以木为姓、以青为名的她,终于再也无法透过白白胖胖的肥萝,汲取到丝缕养分。
她想睡在离公主更近的地方。叶玄从没问过,这不必问。尽管已停了呼吸,他还是不愿见她转瞬变为白骨。为躲避小丑鱼的撕扯,他潜入海底,用细沙将她掩埋。
“这叫雪,默海深处的一种泥。”鹰王对索菲娅的诓骗,一语成谶。轻如斐木、坚逾玄铁的天外飞石,静卧在安涅瑟怀中。百万年后,天水不曾落尽。雪化成泥。
…………
“灾害纪元”一千一百五十三年;“神降纪元”四百七十九年。
“别废话,全倒出来!”南境,帝都玻瑟,北城门外。一名背负竹箱,鬓发隐现灰白的“步行商”正接受巡兵的例行查验。排了将近两个大时才轮到他,箱里的全部货品都被粗鲁地倒出,一件件地查。竹箱本身,更是被里里外外摸了个遍。以往…可没这么严。
“这是商货,大人。不违禁吧?”见巡兵目光停留在几柄“镶嵌宝石的单刃匕首”上,行商赶忙解释。匕首长不过小臂,现已风声鹤唳到了如此地步吗?
此时距神泪与圣女“回归天国”不足一百三十年,与木青儿真正离世相隔四十一年。叶玄渡入衰老期恰好是七百岁整,迄今一年。
举目无亲的四十一年间,叶玄做了一名真正的商人。步行商。他走遍了沃夫冈伽的所有城池,走了不只一遍。
截至当下,洛拉玛人仍是这片土地上无可争议的“神贵”。然而“珀瑟帝国”对北境的掌控大不如前,位于格林内海的“泪宫”亦日渐衰微。南境“玻瑟”,蠢蠢欲动。
雷泽妮-洛拉玛。四年前因母亲早逝而提前上位的南境新皇,一经登基便开始整肃朝臣,扩充军备。
南、北之争端,在所难免。血与火的淬炼,亦是达成“真正的平衡”所必须。长远的平衡只能是动态的,来自南方的威胁更是北境“珀瑟帝国”得以长存的根本,托托莫的历史早已证明过这一点。
如果仅仅是这样,叶玄不会插手。没有人愿意一辈子活在母亲的阴影里,一辈子重复母亲已经做得很好的事。雷泽妮的不甘,叶玄也能体谅。
他不能容忍的是:身居要职的洛拉玛朝臣,一批又一批地被送进监牢。“玻瑟帝国”的军、财二权,正一步一步落入男臣手中。
刑不上神贵。你可以夺她们的权、削她们的爵,你可以限制她们的自由。但洛拉玛人只能软禁,不能囚禁!监牢是什么环境?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泪宫”派使者质询,你不悔改,还让卫兵在城门口当众缴了“影卫”的弩。黑衣面铠、弯刀细弩。圣女钦定的规制,如今大不过“法”了?王在法上,神在法下?你想干什么呀……
泪宫也是荒唐。她干出这种事,还不判她渎神?眼下“玻瑟帝国”的旧贵们人人自危,多少洛拉玛想造她的反?皇权神授,大义的名分在你们手里!现在不动,是想等那些“同洛拉玛没半点亲缘”的男臣们坐稳不成?
叶玄对时局有自己的看法,仅仅是种看法。他早已不在中枢,所知情报与普通的“步行商”没有两样。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泪宫的沉默,是隐忍还是纵容?是憋着雷霆一击,还是早已沆瀣一气?泪宫几位执事还和睦吗?或者说,派系间的倾轧激烈到何种程度?已到了不惜磨损神权,私下与皇帝勾连的地步吗?
以上种种,叶玄都无从知晓。他孤身一人。
“步行商”入城后的第六天,“雷泽妮”枕边莫名浮现出一柄镶嵌淡灰色宝石的木鞘。有鞘无刀,即刀已出鞘。望安分守己,好自为之。
同月,曾由神泪执掌的黑剑,悄然降临“泪宫-祈礼厅”。这是伪神残留在红土的一缕淫威,是无人可凭单手挥舞的至高权杖。皇权神授,神权天授。如果运气够好,也许还能蛊惑住一两代人。这是“神泪归天”后的第一次,他只能寄望于…没人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刑不上神贵。你们他妈的……”四个月后,步行商惊闻:已然被逼退位,押至泪宫软禁的前任女帝雷泽妮,又因新的罪名被追加斩首之刑。这是旧贵族的众怒,更是教权再次熏天的宣示。也可能,还包括神教内部某个派系的倒戈一击。不管什么缘故,洛拉玛人之间的争斗,自此公然见血了。
“唉…杀吧,自相残杀吧。”步行商叹了口气,背着满载货品的竹箱,去往下一个村落。
…………
一片黑色的枯叶漂浮海面。粼粼波光之下,汹涌而至、锲而不舍的鱼群仿佛化做一只黑红相间,边缘不太规则的小舟,伴着久久不能入口的鲜肉,随浪逐流。
枯叶坠着小舟,缓缓下沉。海水包裹的一瞬,凛冽日芒顷刻转为柔暖,随即被点点黑红覆盖。
“师姐,在吗?小影、小蛾,你们在吗?”家族几人中,影、蛾、青皆以相同的方式海葬。星、雁、烛埋骨于卢索索城。烛是中原人,讲究入土,她大概也想和雁靠得近些。
清尘的陵寝在格林内海,恢弘伟丽,堪比罗摩。如此张扬的陵墓迟早要被人挖开。迟,或早而已。清尘不怕,清尘愿意。黑金木所制的棺柩内,不只是她的白骨,更有“内黑琥珀、外黑琉璃”两层塑封的,她的生平传记。
“叶红儿…你也在吗?”黄土无声、红土无息,她只可能在海里。“我半生敛财,半生弄鬼。是该憎恨你侵占了我的光阴,还是该感激你赐我目的?算了,就这样吧。”
“灾害纪元”一千一百六十年;“神降纪元”四百八十六年。叶玄自断心脉于昆斯特近海,终年七百零八岁。
…………
“灾害纪元”一千三百三十九年;“神降纪元”六百六十五年。
一艘白坚木所制的巨大航船,停泊在拔地而起的红崖之畔。桅杆顶端飘扬的纯黑旗面之上,一条巨蟒般的白浪蜿蜒。耗时三日,航船顺崖壁寻得浅滩。转年初春,二十一艘更大的白船,载着六百男巫与上万人众,霸临红土。
归程的货船底仓,拳头大小、鹅卵大小,数以百万计的宝石宛如不要钱的烂果,泼洒满地。底仓之上,透气稍好的隔层内,异彩斑斓的各色眼瞳,竞相闪耀着恐惧。几名身形修长的使女,跪缩在沁着尿渍的角落,双手交握,虔诚诵念:
吾神开眼,外域的魔煞涌入人间;
吾神开眼,外域的魔煞涌入人间;
吾神开眼,外域的魔煞涌入人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