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 1)
李岩是走了,可生活还得继续。我和毛志峰的空闲时间刚好错开,他有课要上,我就无所事事地蹲在屋里;而我来了活计,他却踏着下课钟声回去休息了。他是有家室的人,和我不同,而我忽然发现生活其实也没那么有趣。没人说话,我就自己出去闲逛。我像是鬼使神差般沿着李岩告诉我的路线来回游览着贤远。
第一次看很新鲜,什么都有趣。山,海,花,石头,怎么都看不够。第二次看也还行,还能看到些有意思的细节。第三次,第四次……我不想看了,我只是走过而不去看它们。有什么必要呢?看到它们我只会想起李岩,他如果还在的话一定会眉飞色舞地说起笑话,要么就是用小小的塑料袋子把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封装起来。可他已经走了,留下的只有无言的谜题和冷酷的表情。我讨厌看那些美景里的阴影,无论它们有多么微不足道,我只会联想到暗夜下那张苍白的脸,阴影是它的獠牙。
毛志峰说:“你最近有点太神经质了,李岩的事不是你的错。”我却呆呆地望着他,说:“可是他到底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毛志峰也沉吟起来。我们没再聚会过,也没人再提出重新聚在一起的想法。我只看到毛志峰总是在皱眉头,薛倩倩一如既往地平淡。
李岩成了一个禁忌话题,仿佛谁再说他就是犯了大罪。要是真追究起来,我们毫无疑问都有错,只是多少的问题罢了。提起李岩就等于脱去了自己的罪责,将它强行扣在别人身上。聚会本来是美好和睦的代名词,现在却是时时刻刻压着我们的大山。篝火已经冷得不能再冷了,灰烬像破碎的羽毛一样堆在一起,时不时突然随风飞起来,又慢悠悠地落地,好似在提醒我们时刻铭记那一场篝火。于是,人人都特意绕开了这个院落,毛志峰好像变得爱拖堂了,薛倩倩也时常没有音信,只有我不得不还从那里经过,贴着墙回到自己的屋子。我知道我不是害怕,但我不喜欢向旁边空荡荡的房子看,尽管我知道里面不会有李岩或失望或愤怒或悲伤的眼睛。
我保持这种状态熬过了两个个星期,直到毛志峰想到了一个无比正确而合适的解释。他给我打了电话,因为不用见面,他充满信心地说道:“李岩绝对不是故意那样的,我非常了解这个人,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你不知道,我打小就和他玩到一块了,他可从来没真发火过,就算假装发火也是逗我玩呢。他一直都那样,我没听说过他会动真格,我确定他一定有自己的事。我给他家里打过电话了,连他家里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他要是生我们的气也是只针对我们吧?”
我听了真想笑话他几句,可终究没说出口。我们都需要一个足以麻痹自己的解释,好让自己能够喘过气。可过了一会儿我又止不住想,李岩真的被打击到连家人都不愿见了吗?他是躲起来了,还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毛志峰又说道:“别多想了,你有那闲工夫不如帮我改改作业。”听到这,我终于笑出了声,一面往外走一面说:“行啊,我倒要看看你的教学水平到底咋样。”我出去的时候已经可以平静地看李岩的房间了。
我信步走到他的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他正津津有味地看那些孩子的作业纸。我凑上去:“看什么呢,这么入迷?”他便兴奋地递给我一叠纸张,我一看,原来是孩子们写的作文。
我不以为意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他们想到的套路我早就用烂了。”刚想把它们还回去,毛志峰就阻止了我。他说:“你以为人家像你似的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你好好看看人家的作文,甩你十万八千里!”
于是我抱着不服气的心看了起来,这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最后一张也看完了,我伸了个懒腰,兴致勃勃地问毛志峰:“还有吗?”他大笑起来,冲我说:“就问你怎么样?”
“好!”我称赞道。毛志峰说:“只有一个好吗?你可真俗气。你难道没看见他们的语言充满如朝阳般热烈的生命力吗?你难道没发现他们对世界抱有无限的期待和向往吗?你难道没注意他们奇妙的恰到好处的比喻吗?你难道……”我连忙打断了他,说:“看到了。你也知道我是一个俗人,我哪能像你一样随口就是长篇大论呢?”他笑笑,拍拍我的肩膀,说:“有空多学学嘛,滴水穿石,积土成山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我应了一声,问:“你看这些作文,你发现没有,他们为啥都写了冬青林子?”我说的是以最害怕的一件事为题的作文。他想了一会儿,摇头说:“你这一说还真是。确实,他们基本都写了冬青树林。我还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我看不像是抄的,你看他们写的都不一样。只有描述的是同一个事物,可是他们写了不少方面,没有重复的。”
“那你没问他们为啥都写冬青树吗?我觉得没啥好怕的。这看起来不奇怪吗?他们的作文也只是提到害怕和害怕的程度,按理来说不应该着重表现为什么害怕吗?”
他答道:“在理。不过我布置这个题目有些日子了,当时没怎么注意,现在也没法问起来这些细节了。再说,小孩子都肯忘事。我虽然没亲眼看过什么冬青林,不过我听李岩说往西走过山,再向南走,会看见一个山头,长满了冬青树。可惜不通车,我是没空走过去看看了,你白天时间挺多的,不如你去看看?”
我说:“行。之前他就一直提起来这个山败风景,我正好去看看到底怎么个败风景法。”
毛志峰说:“孩子对它的描述是压抑而消极的,其中有篇文章是这样表达的,我印象很深刻。对,就是这篇,你看。”
我看过去,只见纸上只有一小段话:它(冬青林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好怕它会一直待在我的脑子里。它喜欢笑,但是我不喜欢!它喜欢跑到我梦里,还会变,有时是粘稠的黑烟,有时是铁狗的皮毛(这是我难以想象的比喻,无论它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眼认出来了。就在昨天夜里,我幻想着我在可爱的荷花淀里漂流,突然,花香变成了恶臭,欢笑变成了哀嚎,一睁眼,我竟然……在墨水里!
我笑道:“有趣,但是这真的不是幻想吗?我的兴趣勾起来了,明天我就去那边看看,我还真就不信一堆高点的草能把人给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