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2 / 2)
“好吧。”我无奈说道。突然我记起了毛志峰给我看到作文,于是我又升起了一丝希望。我说:“学校里的基本都是本地的孩子吧。我昨天看了他们写的作文,写的是最害怕的一件事。你猜是什么?”
他立刻指着长满冬青树的山坡,答道:“应该是那边。”
我说:“他们都去过那边了吧?你不是说……”他迅速打断我说:“你想说没去过为什么害怕?你自己去每个村里问问小孩都怕啥,我敢说都是那座山,不过他们肯定不是像我一样被打怕了。反正就是看到它就不舒服,它就像白占了个地方膈应人一样。”
和他说了几句话后,我的好奇心算是彻底被调动起来了,我决定让他把车开回去,自己去看看树林里到底藏着什么古怪。
冬青树林远远看着不大,但是人如果真的走近它,就会感觉林子大了。这些树都是没有人照料的,可它们茂盛得诡异,不仅枝丫粗大,而且扭曲得很厉害,整个树乱蓬蓬的一团。杂七杂八的树缠在一起,又拼命似的长叶子,把整片林子盖得水泄不通。它们好像也知道自己不受人管辖,一个个都爆发了野性,连叶子都脱去了小小的圆滑的腊衣,纷纷换上了带硬锯齿的铠甲。叶片较人工培育的品种明显大了不少,而且更加尖细,颜色也是不怀好意的墨绿色。远处望去,那林子活像是披着一层野兽毛皮的多足软体动物,那令人生畏的造型下无数杂草和藤蔓蠢蠢欲动,有风的时候这些可怕的东西便大声地唱起有节奏的歌谣,贴着地面的伸出的坚韧触手仿佛要把活物拉进暗黑的腹地撕碎吞掉……
我又靠近了一些,终于发现树层中黑乎乎的斑点原来是一种罕见的低矮植物。这种通体黑色的植物没有常态的茎叶分别,它们只露出了柔韧扁平的肉质结构,而从远处看冬青树林时,它们代替了阴影呈现在我的眼前。这座山头只有这两种生命,除了异常高大的冬青树就是这些多肉植物。我可以肯定这里没有任何其他的生物存在,这是非常怪异的生态系统。我越来越怀疑这座山是一只活着的野兽,但我不假思索地踏在了这野兽的身上,而就在我落脚的一瞬间,整个树林发出了疯狂的咆哮,世界开始天翻地覆。
我一定是疯了,我看到冬青树在飞速地旋转,无数的叶片和枝丫组建成庞大的通路,那些肉质的叶芽则铺就成柔软的地板和墙壁。踩在上面的感觉让我非常不爽,这些叶片过分柔软,像走在沼泽地里,而它们延展开的形状像摊开的手掌,我忽然产生了无数人托举着我向前的错觉。按常理来说,正常人不会再往前走了,可我仿佛受到了什么邪恶灵魂的蛊惑,对周遭的一切抱有极度的兴奋。
我像朝圣者一样虔诚地走在这条黑色的路上,只感到纯净的快乐。我忆起了儿时的欢乐景象,从出生到现在每一幕都无比清晰地倒映在眼底。我惊诧于自己记忆的回归,但这不是坏事,无限的快乐不停地冲击着我的脑海。
这些快乐不仅仅来源于甜蜜的回忆,还有此时此刻我一切的感受。呼吸,触觉,思考,所有的我能感受的官感都在极力地释放快乐,我头一次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我在这里,在地球,甚至是宇宙中的存在。当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微不足道,却又无比真实地占据着属于自己的一片空间,我几乎要高兴地发疯。那是我,被世界认可的我啊!一切都是那么可爱,它们都是为了无穷的乐趣而诞生的,连我自己都变成了快乐的一部分,随着漫长的甬道无限地漂流着。
我不再思考,只用心来感受这份美好。时间,空间都没有了意义,我只是海洋里的一滴水,徜徉在它们其中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当然,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只是在往前走而已。我不再刻意操控我的四肢,就让它们自由地舞动吧,走也罢跳也好,这些都是我对快乐的回应,我像是起舞一般继续着无限的旅行。
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是过了一小会儿,我的眼前开始出现了其他的东西。它们是乳白色的,同样快乐的影子。可能是之前误入其中的冒险者吧,我想着。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由原本的水雾般的无形状的影子变成了一个个真实的人。他们自顾自地在黑暗的通道里舞蹈,同时整齐有序地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活动。我可以看清楚他们的容貌,尽管他们面貌是不同的,但他们都表现出闭着眼睛,面容温和安宁的共同特征。
就在我端详他们的同时,我听见自己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急促地大喊:你忘记自己是谁了吗,你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吗?而就是这一喊叫,快乐立刻像流沙一样从我的身上滑了下来。
不,不要走!我嘶吼着伸出手在空气里乱抓,试图挽回那些快乐。快乐离去的感觉像是将我的灵魂活生生地拔了出来,并无情地把我放逐在了冰冷的土壤。我的所有动作都是徒劳,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失利。我热切而贪婪地盯着快乐的幽灵们,并试着把它们的快乐据为己有。最后我冷静下来,开始思索要怎么逃离这个可怖的魔窟时,周围响起了密集的鼓点。
鼓点在这里显然是一种召唤,这些白色的幽灵立刻对它做出了反应。它们夹着我大步向前,我恐惧地大叫着,用尽全力抵抗他们的裹挟,可是毫无用处,他们簇拥着我一步一步地飞奔在漆黑的甬道里,越来越快。鼓点也开始加速,雨点样的鼓声几乎连成了一条线,而我在幽灵们的包围下极速地飞着。太快了,我被白色的影子拖拽着,飞到了一种可怕的速度。我的肉体几乎要被强行留下,只剩向前飞奔的灵魂。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把我放在了地上。或白色或透明的幽灵们身上发出淡淡的光芒,照亮了无比巨大的洞窟。在洞窟的正中,一个人缓缓站起身来。
我瘫坐在地上喘息了很久,而那个人影也不急,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我的下一步动作。我一边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一边留意着幽灵和人影的动向。退路消失了,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只有漆黑的墙壁和惨白的幽灵,我看不到任何通往外面的出路。好在我的手机没有在旅程中被丢掉,我打开看了一眼时间,发现从我出发到现在竟然过去了整整五天,而我却只有小小的,一段仿佛只有几分钟的记忆和印象。我的身体却没有产生任何疲劳和饥渴,它像往常一样为我正常工作着。我又看了一眼手机,在我意料之中,没有信号。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方,但我知道自己目前可能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现在我该做什么呢?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我开始后悔自己愚蠢的举动,后悔我草率地踏上陌生的领域。但随后又担心这些幽灵和神秘的人影会对我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我会变成它们的一员吗?像傀儡一样一直沉溺在欢愉里任人摆布吗?还是要把我当作美味的祭品,用无数张嘴咀嚼它们不具备的肉体?血淋淋的场面在我眼前来来回回地放映,他们还没对我做什么我就已经害怕到浑身发抖了。很快我又开始怀念起在通道里的快乐,期盼着快乐再次回到我的身上,我迫切地想忽略此时的危机而不是思考如何解决它。我像个瘾君子一样渴望身体的愉悦,即使它可能是致命的,但越是意识到自身的险境,越是渴求没有负担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