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星空下的泪（2 / 2）
在路上，亚德拉尔倒是听说了这里有座温泉，心想这几天都没有好好洗过澡，便打算去洗漱一下。
费萨温泉在一座小山峰的顶部，从瑞尔走廊向西，走过西面的四季拱桥便可直达。
这里只对男性开放，池中泉水碧波荡漾，飘散着热气，水面上漂浮着散乱的雪兰花瓣，混合着湿漉漉的水汽，散发出阵阵清香。
温泉中间有一块裸露的岩石，光滑黝黑，那里便是温泉热量的来源。
亚德拉尔脱下衣服，缓缓走下滚烫的水面，那湿漉漉的舒适感，从脚趾一直蔓延到肩膀，携带着热量，冲刷着亚德拉尔疲惫的肉体，使肌肉得到放松，免去心中的焦虑，不自觉地便会沉浸其中。
享受了片刻温馨宁静的氛围，亚德拉尔走出温泉，将全身擦拭干净，换上了精灵的白底金边的袍子，拿起换下的衣物，离开了温泉。
亚德拉尔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感受着披在身上的丝绸长袍，不禁感慨这衣物的轻盈，贴在身上还传来清凉的触感。
亚德拉尔很快便回到了居所，许是训练得太累，困意如潮水般席卷全身，倒头便陷入了沉睡。
……
……
在一片朦胧中，亚德拉尔仿佛又来到寂静的有些恐怖的天空下。
他回头望去，发现身后是那座高到令人绝望的黑色城墙。
没来得及让他认真辨认，一道声音从耳畔传来。
『打开它吧……』
『打开它吧……』
……
“哈……哈……”
亚德拉尔一下子从摇篮中惊醒，捂着脸庞，额头上沁出几粒汗珠。
时隔一个多月，亚德拉尔又一次梦到这个场景，心中升起一股惶恐不安。
为了排解这股不安感，亚德拉尔便下了摇篮，从墙上取下长剑，打算练习先前维拉罗特的剑术。
由于穿着长袍行动不便，动作十分迟缓，却十分到位，几乎完美还原了维拉罗特飘逸灵动的身姿。
挥剑练了片刻，待到尽兴时，长长呼了口气，又将剑挂了回去。
但亚德拉尔仍然没有半分睡意，心中百无聊赖。他探出窗外，看向夜空。
今晚的月亮格外柔美，散发着泛蓝的月光，给世间万物披上了一层湛蓝的纱窗。
亚德拉尔来了兴致，又想起晚餐时，坎蒂丝给他讲述的星坠花园中的美景，便披好外袍，走出房屋。
夜晚的迦兰林德更显宁静优美。山谷间的微风吹动了繁密绚烂的枝叶，在如流水的月光下，挥洒着摇曳婆娑的阴影，发出沙沙的响声，为清凉的夜晚又添加了一份凉意。
整个迦兰林德在月光的投影下，散发着明亮的光辉，充满朦胧之感，与镶嵌在如黑鹅绒的夜空上的繁星，交相辉映。
在远处的几座庭院中，闪烁着飘忽、暗淡的火光，在泛着如流水的冰冷光辉中，反而显得明亮、耀眼，化作点点繁星，陨落在地面之上。
迦兰林德的夜，是喧嚣的，又是宁静的。清风、月影、树荫、繁星……夜间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喧闹着，最后归于平静。
亚德拉尔拖着白色的衣袍，抓着袍子边缘，吹着夜晚的凉风，再次出发。
“嗡————”
当亚德拉尔经过某处宅邸时，一股隐晦的声音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小心地向四周查看，却没有发现任何东西，那声音便消失了。
『怎么最近老是听到这种奇怪的声音？……』
亚德拉尔压下心中的疑惑，继续朝着目的地进发。
他走过几段曲折的长廊，绕过富丽堂皇的宫殿，在毗陇礼堂后方找到了这片花园。
刚穿过檀木大门，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便席卷而来，其中似乎融入了许多种花的香味。
放眼望去，绚丽繁多的鲜花自由却极其和谐地簇拥在一起，形成一片花的海洋。
在宜人的山风下，花海掀起阵阵波澜，有韵律地起伏、呼吸着，似乎在随着细微的风声婀娜地摇摆、无声地歌唱。
红慕兰热烈地开放着，细长的红色花瓣如撑杆的伞一般盖住了众多花朵，独占鳌头。含蓄的丁香则铺满了院子周围，如一整块淡蓝的鹅绒丝绸点缀在檀木栅栏上。雪白的失车菊，则静立于两者中间，形成一幅和谐的画卷，达到了色彩上的平衡。
除此之外，所有的花朵都在争奇斗艳，这里的花似乎没有花期一般，都定格在绽放的那一刹，美煞旁人。
每朵花的枝叶上都噙着露珠，在冰凉如水的月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化作绮丽的珠宝，点缀了花朵，也点缀了宁静的夜。
亚德拉尔被震撼得说不出话，身心完全沉醉于这片花的世界。
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万种花，五千种在眼前绽放，五千种在心底盛开。
亚德拉尔放缓脚步，在花海中小心地挪动着。每走过一处，便会发出细微的声响，便会飞出轻柔的琼片，如同激流掀起浪花，在海的梢头翻涌。
花朵在他脚边轻轻摆动，被他的袍子压下身，之后又缓缓抬起头，像是在朝他优雅地敬礼。片刻后，他的袍子缀满了花瓣，随意而瑰丽。
山谷间的晚风，穿过重重花海，携带着夜的馨香，吹拂在他的面颊上，吹进他脑海里，幻化成他思想中一朵朵朦胧的云雾，笼罩住他贫瘠的内心。
他委下身，捻着那颗的花瓣，揉着这颗的花蕾，嗅了嗅指尖残留的清香，内心变得澄澈干净，仿佛自己也化作这片花海中，不起眼的一株。
“莎啦啦~~”
亚德拉尔浸淫在花海之中时，一道较剧烈的声响从一旁传来，将他的思绪拉回。
亚德拉尔转头望去，被吓了一跳。
一名女子竟然从花群中缓缓坐起身，淡金泛白的卷发上沾满了花瓣，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她跪坐在地上，轻巧地伸了个懒腰，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曲线优美的玉背展露得一览无遗，嘴里发出轻柔的呓语。
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一个回头，便面向了想要离开的亚德拉尔。
亚德拉尔刚想解释，却发现她的脸上绑着一条白色的雕花丝带，将她的眼睛蒙住。
虽然看不见眼睛，但从她那如雪的肌肤、粉嫩的绛唇、俏丽的面靥中不难看出，她是个千秋绝色的佳人。
『盲人？那应该看不见我，我还是趁现在离开吧……』
就在他这么想时，那女子全身一怔，猛地起身，快步向他走来，动作灵巧。她伸着纤细的手臂，就要摸向亚德拉尔，小嘴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激动的呼吸声。
虽然看不见她的眼睛，但能感受到她似乎对于亚德拉尔的出现十分震惊。
女子那修长的手指伸到他的面前，马上就要摸到他的脸颊，亚德拉尔赶紧缩着脖子，向后退了一步。
她的手突然停住，滞留了片刻，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收了回去，朝他微微委下身，致歉道：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她的音色悦耳娇柔，如淙淙流水一般干净，与今晚的夜景十分相配。
“没事。”
亚德拉尔尴尬地笑了笑，沉默半晌，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恕我冒犯，小姐，您应该是盲人吧？为何能看见我？”
“我能看见的。”女子礼貌地回答，语气中透露着一丝失落。
“哦，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确实是瞎了。”女子解释道，“但是我的心能看到别人的灵魂。”
“灵、灵魂？！”亚德拉尔被这个骇人的说法吓了一跳，又一次郑重地打量着她。
“是的。”女子抿着唇微笑，似乎被他的反应逗乐了。
“哦，对啦~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瓦莲娜·维亚托斯。”
瓦莲娜朝他招招手。
亚德拉尔愣了一下，惊呼道：“您就是皮埃尔领主的女儿？”
她腼腆地点点头，似乎很不好意思。
“很荣幸认识您，小姐，”亚德拉尔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语气郑重：“亚德拉尔·伊斯图格斯，这是我的名字。”
“原来你就是我父亲这几天念叨的人啊！”
瓦莲娜嘴唇微张，脸上满是惊讶。
亚德拉尔微微拱手，语气谦卑：“当不起，在下不才，倒是让尊公错爱了。”
“好啦，没必要这么拘谨，放松点！”
瓦莲娜俏皮地招了招手，随后露出了释然的表情，细声软语道：“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我会认错……你真的很像他……”
瓦莲娜报以微笑，但这微笑下藏满了苦涩和莫名的哀伤，连亚德拉尔都受到了影响，心中涌起淡淡的伤感。
“请问……他是谁？”
亚德拉尔问出了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瓦莲娜蹲下身子，抚弄着一朵倾倒的香兰，语气沉闷：
“他曾经抛弃了自己的姓氏，所以世人给他取了很多称号，其中最广为流传的便是……”
“[英雄王]——霍普·莱特。”
亚德拉尔灵光乍现，他想起斯宾尔特曾跟他提到过几句，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名字。
曾经还在沃利尔镇的日子时，他经常会偷听亚米尔科教会的课，其中最喜欢的便是人文历史。
他曾听过教会的牧师提到过他，但只有寥寥几语，只说了他战死于断龙谷一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记载。
“你的灵魂和他的很像，”瓦莲娜似乎是冲着地上的花说话，“宅心仁厚，总想将一切揽下来，冷静又富有激情，心怀理想，却又想过完平静的一生。”
亚德拉尔感到汗颜，总觉得这些说的并不是自己。但又暗暗感叹这种能力的强大，居然能解读得如此精细。
“但……你又和他不一样。”
瓦莲娜突然抬起头面对他。虽然眼睛被遮住，但亚德拉尔似乎能感受到那条丝带下深沉的情绪。
“你很痛苦、迷茫，总是陷入焦虑怀疑……”
“我并不迷茫，我知道自己……”
亚德拉尔急于向她解释自己。
“你不知道，”瓦莲娜坚定地摇了摇头，站起身，言语中带有莫名的情绪，“你想靠变强来掩盖自己的迷茫无助。”
“……”
亚德拉尔沉默了，他无法去辩驳。
“而且，你很矛盾。”
“你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人，你很爱她，却又不想和她见面，能和我说说为什么吗？”
瓦莲娜歪着头，语气中充满了天真。
“不能！”
亚德拉尔似乎被戳中了痛处，态度很冰冷。他对瓦莲娜产生了一丝厌烦。
“还挺真诚……”瓦莲娜脸上笑盈盈，随后又收住了，变得苦涩了起来，“我就做不到……”
说着她顺势躺在了地上，将双手垫在脑袋后面。
“你这是在做什么？”亚德拉尔语气有些厌烦。
“看星星啊~”
瓦莲娜似乎在回答一个很平常的问题。
“星星？这个你也能看到？”
亚德拉尔似乎并不相信。
“当然！有灵魂的物体我都能看到。就像花朵那样。”
“星星？花朵？有灵魂？”
亚德拉尔更加怀疑她是不是在装神弄鬼。
瓦莲娜见他不信，便指了几颗，说：
“那颗，是白狼星，最明亮的；还有那颗，破仑克星，稍微比白狼星暗一点；还有……”
亚德拉尔却发言道：“你这位置是对的，但这亮度不是瞎扯吗？”
“每个人看到都是不一样的，”瓦莲娜耐心的解释道，“繁星上寄宿的是生物的灵魂，当已逝之人对你怀有思念之时，他所在的星星便会比其他的更加明亮。”
亚德拉尔在遍布繁星的夜空下仰望，仔细看了许久，仍没有看出哪颗更亮。
“看上去都差不多嘛……”亚德拉尔自嘲道，“估计没有人在期待、思念我吧。”
“不，”瓦莲娜反驳道，语气十分笃定，“那证明所有的星星上，都寄宿着思念你的逝去之人。”
瓦莲娜又抬头看向亚德拉尔，语气认真，声音都在微微发抖：“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盼望着你啊。”
亚德拉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随后乐呵呵的笑道：“谢谢你安慰我……”
“我是很认真的！”瓦莲娜嘟着嘴唇，嗔怪道。
“你或许会怀疑自己，但请不要将自己贬低得一无是处。”
“你已经足够努力、优秀，而当下暂时的挫败，却让你以为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
瓦莲娜似乎有些激动，她抓住亚德拉尔的袖子，认真地辩驳道：
“请不要对自己失去信心，别人也不曾对你失去信心。”
“回应预言之人对你满怀期盼，为理想殉葬之人对你满怀期盼、含冤而亡之人对你满怀期盼！”
“我……我们所有人都在期盼着你……”
说到最后，瓦莲娜声音低沉下去，似乎是感到自己反应过激了。
亚德拉尔却大受启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闭上眼睛沉思良久，静默地矗立在星空下的花海中，只有沉重的呼吸。
他想到了离开沃利尔镇前，斯宾尔特对他说的话。他说自己拥有远超常人的大爱，并且有信心教导好自己。
『是啊，是啊！老师都如此信任我，我凭什么对自己产生怀疑呢？！』
许久后，待他再次睁开眼时，紫色眼眸中多了几分清明。
“抱歉……我刚才太激动了……”
瓦莲娜愧疚地低声细语，脸颊微微发红。
“该说抱歉的是我，”亚德拉尔连忙认错，“我之前的语气不该那么冲。”
“你说的很对，我不该贬低自己……或许我现在不如别人，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理想，但这不是我自暴自弃，舍弃责任的原因！”
瓦莲娜听完，露出甜美的笑容。
“能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或许，你能比他走得更远……”
最后一句，瓦莲娜说地很小声。
亚德拉尔也伸了个懒腰，打了哈欠。他终于感受到了困意。
“谢谢你给我的启发，瓦莲娜小姐。但那件事我并不能跟你说，等我真的想通后再来告诉你吧……那…我先回去了。”
亚德拉尔真诚地道声谢，便转身要离开。
“等等！”瓦莲娜下意识出声喊住了他。
“怎么了？”
瓦莲娜嘴巴张了张，又紧紧抿住。就这样磨蹭许久，最后故作轻松地说：“没事，赶紧去睡吧~”话到最后，瓦莲娜的声音似乎哽住了。
但亚德拉尔并没有听出来，而是朝她挥手告别，便走出了花园。
亚德拉尔摸了摸酸疼的脖子，为了缓解疼痛，便昂起头，看向那深邃又迷人的星空。
『期待着我……吗……』
亚德拉尔这样想着，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随后轻轻掸去袍上的花瓣，迎着凉风，嗅着余香，踩着台阶离去，消失在远处重章叠影的皱褶之中……
……
……
亚德拉尔走后，瓦莲娜在花园中独自一人坐了许久。她凝望着缀满繁星的夜空，表情木讷，不知在想些什么。
“滴答~”
忽地，一点寒光在她的眼角闪烁，从丝带中溢出，向下流淌，划出一条透明的泪痕，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滴落在花丛之中，转眼便消失了。
与此同时，夜空中的一角，一颗不起眼的流星划过，转瞬即逝，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拖尾，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