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94中:远世情心有成算,话神仙狂夫跳脚(1 / 2)
高骈踩着木屐出来,到了楼梯口便看见一伙军汉,十个人据着两张酒案,在席子上凑着头嘁嘁论论。下了楼梯心里又嫌这厮们腌臜了,转身要上去,却有人喝采喊他:“好道人,是哪座仙山海岛来的?”高骈颇有些得意,兴头又上来了,便楼梯上行道礼道:“渤海云竹岛天平山白云道人有礼了。”席上一高额大眼的汉子便起身近前还礼,其他几个都坐着没动。
原来这汉子不是别人,便是在许州烧塌赵氏三虎半座宅子、在邓州水神祠杀败鬼面阎罗徐瑶,救得赛钟馗张全真、綦毋谏的贼王八王建。四年前因冯青面冯行袭的缘故他与四个兄弟离开了薤山承恩寺,张全真、綦毋谏舍不得捉妖驱鬼的勾当,出了均州地面便分道去了。徐瑶跟随到许州,也兀自回了长葛。(注:长葛在许州北约七十里处)
王建、晋晖到底对赵犫弟兄三个有些忌惮,不敢贸然进城。先与刘璋、田威、韩在、周德权四个小兄弟联系上了,使他们寻着了韩建。韩建因他父亲韩叔丰死在了西川蛮兵手里,这时已袭了军职,与赵氏三虎算是同僚了。知道王建回来了,也要入军,便去问他叔韩叔昌。韩叔昌并不想兜揽这事,他与王建也就是几个鸡肉烧饼的买卖,而赵犫三代军职,在府帅跟前也说得上话。后来得了王建的钱帛才热心帮忙跑走起来。
这边王建自己又联系上了鹿晏弘,鹿晏弘并没有因为在舞阳放走王建、晋晖的事担上多大的干系,“贼王八,盗晋三”的名声铁响,是有本事挣了走的。不过他只是府中的小校,使不上劲。捱了些时候,老虎赵犫便知道了,这厮倒不是鸡狗肚肠,不过无端烧了他的祖业这事可不小。少虎赵珝又怨那天晚上晋晖唐突了他浑家,带了人要奈何王建。却吃俊虎赵昶得知了,那年援西川,韩建的爷与他齐肩杀蛮,人就是在他手里断的气,透了风声给韩建,王建只得避了。
过了大半年,赵家三兄弟被遣往陈州剿胡公山花和尚,王建俩个这才回了许州城。韩叔丰、鹿晏弘这时又四处托人,恰好朝廷有诏换帅,河中节度使小杜公杜审权到了忠武。杜审权不知道王建、晋晖的底细,见俩人身材魁健,语言清楚,是可用的,也是有意要予韩叔丰人情,便吩咐注了军籍。待赵氏兄弟剿了李罕之回转,便也不好作声了。王建为人又乖,几番请罪,总算是销了旧帐。日子一安定,王建很快便娶了周德权的姊姊,今番驰援西川他可也是忠武军堂堂正正的一员校官了。
今天与他一起的一个便是晋晖,一个便是韩建。他们三人中数韩建的变化最大,二十一岁的他长得已是异常的肥大,脸圆肚圆,佛陀也似,笑起来更似,不然就是一脸的猾贼。高骈在那里说话他眼皮都没有抬,一直在与李师泰碎碎叨叨说论。一似两颊肉厚,眼皮难以提拽。
王建自从受过处洪和尚的教训后,便对方外之人特别礼敬,这时便道:“道爷不嫌我们军汉腌臜时,坐下吃杯酒如何?”高骈不置可否,下了两阶,问道:“公等说论神仙,可有奇遇?”王建道:“神仙窟是寻着了,也见着了神仙的一个杂役。这杂役见了我们便要躲,没躲过。问他的尊师,说是我们始上山,他的师傅唤作杨仆射的便说秽气扑人,驾鹤飞去了。我们便问为什不唤杨真人,难不成神仙中也有官品?”
高骈笑道:“神仙自然也有官品,不过与人间不同。这个杨仆射——应是未得道前在人间的官品,就如那周灵王的太子升举后犹被唤作王子晋一般。杨仆射,又是哪一个呢?”这人当是弘农杨氏,前隋越国公杨素是出任过仆射的,杨素的后代杨於陵是左仆射致仕的。哎呀!莫非便是他?
高骈一时都忘了跟前还站着个人,他的心中起了一种奇妙的憧憬,渤海高氏亦不贱,以才以德,以道法以功业,自己可都是出于杨於陵之上,若他能成仙自己便不在话下!他越想越兴奋,杨於陵的儿子杨嗣复他三十年前是见过的,杨嗣复的长子杨损比他小几岁,也与卢携相知。他都是见过的,庸凡之辈,如何及得上自己?
王建也不说话,仔细打量着这白云道人,这厮虽然身长头大,颇有武人筋骨,然嘴鼻却格外秀挺,淡眉又宽又高,长眼乌亮而深,对视有临深潭之感。王建这样想的时候便很自然地记起了他浑家的话,他与周氏相挨相偎时,周氏总是喜欢看他的眼睛,说像口深井,望一眼身子便坠进去了。王建还以为她是借事说话,从此便留了心,每天出门前都要把水缸挑满,现在他才知道这话不假!
“啪!那只马驹大小的金雕竟望着宣宗皇帝的御座直坠下来。”
韩建顿了下继续道:“自然是砸不到,早起开了。高公因此吃皇帝记着了,后来党项羌叛乱,宣宗皇帝便用了这射雕的高都虞!”高骈回过神来,知道好肥厮是在说论自己,不禁一笑,鲁鱼亥豕,三人成虎,都传得失了真情!
“这杨仆射可有什神异?”
王建笑道:“有的,说是能对空请自然还丹,仙丹立降;又能召九天玄女、后土夫人,呼奴使婢一般,还一榻上睡来!”晋晖三个似是听到了,都嘿嘿地笑了起来。李师泰道:“我听人说高使相也能请九天玄女,丁八不丁八倒不知道!”高骈又笑了下,对王建说这种事也不奇,自古便有,上古轩辕黄帝便是得了九天玄女之助诛了蚩尤。那边又有人搭了话,说那是最好不过的,高相公请了玄女下来,南蛮便易破了。
晋晖道:“请得也罢,请不得也罢,要破蛮便得倚用我们忠武军!”韩建道:“那是,当年高相公在安南破蛮兵也是亏了我们黄头军,押军的就是赵老虎。我爷战死那回,颜庆复便得了东川节旄,为什得节的不是宋威?这厮不是忠武出身呀!”
这道人很可能是高骈的宾客,王建赔礼道:“道爷,莫见怪,我们军汉粗鲁了些。”高骈哂笑了下,还要问什么。只见一个颇显老气的军汉冷着脸从后面大踏步走了出来,一边扎束革带一边嚷骂。这人中等个儿,肉少骨壮,大长耳,鼻翼两侧四条深刻的褶纹至贯进颌须里,眼睛多白,很有些威势。
“鹿大哥,莫嚷,有大贵人歇在驿中!”
“谁?”
“高仆射。”
晋晖说完,鹿晏弘便收声端起了酒碗,吃了一口又不觉嚷道:“莫不是这酒不好?我这肚腹里闹腾得厉害!”韩建道:“不干酒的事,怕是在山上干犯着鬼神了。”鹿晏弘道:“放你娘的屁!韩建,你爷不是在这左近死的?他纸马不烧,眼泪不下,你他娘的怎的就不肚痛?人死油尽灯灭!我是不信的,鬼神要有,便没咱活人什事了。都走,回营!——王八!”鹿晏弘瞪了一眼高骈,王建忙应声揖了去了。
高骈回到房间,一颗心一晚上也未能安静下来。第二天侵早,张杰、张璘、高霸便领了天平军迎到了驿馆。高骈着紫袍金带,登尖头长靿云纹乌靴,腰挂三尺七寸决云长剑,上了一匹卷毛皓月白龙驹,在天平将士的捧拥下向成都进发。
附近百姓都得了消息,都拥到路旁来看。高骈垂着辔,也有意要展展自己的风采,他一早便听人说路岩在蜀时游春,百姓观者如堵,以为神仙来降。今番他可也有心要比比,听听百姓的言语。一路人果然喝彩声不断,高骈很享受这一点,当然他也不只是为了卖弄风姿,要得百姓之力,先得有以摄其心目,西川的一切都该变换变换了。
入府衙后一个时辰里,高骈便完成了与前任节度使牛丛的交割。然后召集衙中大小吏员,将府中各项事务询问了个通透。到中午时他开始有了很强烈的饥饿感,如他所度,西川的问题,不是南诏如何强横,而是军政、吏治、民政混乱!他必须要有足够的精力、体力来解决问题,于是用了些鲜果。
稍作休息后,王殷进来说所有在城将校都到了事厅了。高骈对镜整了下衣冠,快步进了大堂。众将校都还在院子里站着,高骈升榻,王殷一声呼,三个杂吏即时将帘卷了。主左客右,两队将校鱼贯登阶进来,依礼参拜了。鹿晏弘起身时吓了一跳,上面坐的不就是和王八说话的道人吗?心中懊悔,嘴里竟轻叹了一声。站在他前面的主将秦宗权便转了头过来,鹿晏弘便对着这张见方见红的肉脸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