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飘萍(二)(1 / 2)
回到马车上,桂子捏着这枚铜板思索着。她很快明白了相士的意思,你命如草芥,就像这枚铜板,要看得清自己的身份。
她有些生气,拉开帘子想把铜板狠狠扔掉,最好那罗师父还没走远,能一下子直接砸到他的头!转念一想,这东西还能买一枚大馒头呢,桂子不禁又捏紧了铜板。
小时候哥哥生病了,爹爹缺个挑担子的小跟班,桂子才有机会跟着爹爹去镇上卖山货。她那时候才八九岁,已经什么农活都会干了,到了镇上,路人都喜欢她,就算不买东西也驻足听她清脆的童声卖力吆喝。
爹爹看桂子做得好,中午带她去吃了肉丝面,傍晚要收摊回家了,怕桂子路上喊饿,还给她买了一个热腾腾的大馒头。
桂子至今还记得,爹爹一肩挑起一大一小两幅空箩筐,自己捧着馒头跟在爹爹身后,这是她吃到过的最美味的馒头,到家时已是深夜,她做梦都是香甜的。
可惜只有那一次,后来她再也没跟着爹爹去卖山货,即使她觉得自己做得更好,但是就像娘亲说的,镇上什么人都有,哥哥已经是半大小子了,万一发生什么事情,可以保护爹爹。
不知道家里爹爹、娘亲和哥哥,如今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是就没机会回去了,哥哥说是要娶亲,这嫂子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桂子陷入自己的遐思中。
雁回止住了哭泣,看到桂子趴在狭小的马车窗前,脸对着窗外,手里捏着一枚铜板不断地揉搓。她有心找桂子聊聊,又自知开不了口,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丫鬟,就算桂子不是这么顽劣而是跪在地上,她也并不知道怎么去训人家。
秋妈妈也有些疲劳,总是即将睡着又被马车颠醒,这一路上三人沉默。
黄昏时分,马车终于来到了旅店门口。掀开帘子,能看到街上还有不少人影,但都是匆匆收摊的小贩和赶着回家的过客。
见商人们都下了车,从大门进入旅店,雁回正要跟着下车,秋妈妈压住她的膝盖。再看桂子,她方才似乎睡着了,现在还是迷迷糊糊的。
马车带着三位女客,从后门进入旅店的小院,这时候秋妈妈方才先下了车,再回身扶雁回下来。
好几个时辰一直窝在狭小的马车里,现在双脚终于踩在了地面上,雁回有些兴奋。这旅店后院的地面被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轮碾过,站在这里,和站在自家院里的石板路面上完全不一样。空气里还混杂着厨房的饭菜味和马棚里的马粪味、草料味,雁回刚想四处看看,又想起家中的母亲,不知道母亲还有没有机会出门走走……
“快看看车里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全都收拾好了再下来。”秋妈妈抬抬下巴,对还在车里的桂子说。
听到这种命令,桂子心中仍有怨气,但她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还没力气顶撞,于是无精打采地回头看了一眼:“没了。”
“仔细点瞧。”秋妈妈不放心。
“哎呀。”桂子跳下车抱怨道:“真没了,小姐一个小包袱,妈妈您带俩,我这儿仨,您看看是不是一个不落。”
秋妈妈顺着她的话用心数了一遍,果然如此,但她又不敢轻信桂子,仰着头自己回忆了一遍,数量似乎的确不错。
“没错的,秋妈妈,我也记着呢。”雁回挽住秋妈妈的胳膊。
两三年前父亲尚在,有一阵子母亲醉心礼佛,经常盼着举家去寺庙烧香,一去就要住好几天,在深山里每日吃斋念佛,最频繁时可能一年去了三次。现在想来,这也是母亲一年中为数不多的能出门的日子,并不单单为了佛祖,毕竟家里也有供奉。
因此这并不是雁回第一次在外过夜,但寺庙终究与旅店不同,寺庙终日弥漫着香火气息,而这里却有奇怪的味道,也不知是窗外飘进来的,还是这个屋里本来就有。
寺庙的床和旅店的床都很硬。但是在寺庙中,可能是父母都在身边,又是佛门清净之地,雁回觉得并无嫌恶之感,而这不知有多少人住过的旅店房间……
更别说旅店的马——马桶了……
这两个字光是在心里想想,雁回都觉得羞涩又嫌恶。她知道旅途中不便做这些事,不是像桂子那样在野地里匆匆做好,就是要像秋妈妈那样去到脏乱不堪的茅厕,还得有人把着门,如此麻烦,她一路上尽量少饮食,但是人又不是石头做的,总有这些需求。
到旅店时雁回其实已经憋了很久,但她还是等到了房间后,先不动声色地找到马桶在哪里,等秋妈妈和桂子摆放好行李,才对她们说:“你们出去等我片刻。”
桂子噗嗤一笑:“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别害羞啊。”
雁回脸一红,秋妈妈连忙拉着桂子出去了。她在门外还惦记着雁回,这小姐第一次在外头用马桶,她一个人能行吗?
桂子还在笑:“秋妈妈,你听听,她出恭都很小声,不愧是小姐。”
不多时,雁回叫她们进屋,秋妈妈仔细看她,一脸若无其事,好像是挺顺利的,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但是雁回心里还是非常尴尬慌乱,她没办法坐在这个不知道多少人用过的马桶上,只好把内外裙摆裹成一团抱在手上,人半蹲着悬在马桶上。一面要尽快排出那些水来,一面要防着衣衫被弄脏,更要不让身体触碰到马桶,简直狼狈不堪,幸好只是小,如果是大……
雁回刚想叹气又慌忙止住,她看向秋妈妈,她在另一张床上已经睡着了。桂子和秋妈妈挤在一起,不知道她睡没睡。
雁回觉得一路上最劳累的其实是秋妈妈,她是怎么都放不下心来,又要照顾什么都不懂的自己,又要管束没大没小的桂子。比如说这马桶的事情,如果自己开口,秋妈妈能把马桶洗一遍,再等她方便完给她把身体都擦干净。
但是雁回不想为这种小事劳动秋妈妈,觉得她不应该为自己做这些事情,秋妈妈原本是母亲的助手,母亲平时也很依赖她,主仆二人治家,一唱一和的,把大小事情管得井井有条。现在母亲独自在家,只有一个老妈妈服侍,这如何……
雁回又几欲垂泪。这一天在摇晃的马车上,她其实一直在努力练习控制眼泪,就像桂子说的“哭有什么用呢”,桂子说话无情,但真的没说错什么。
如果自己也能像桂子那样就好了,这个小丫头嘴上不饶人,但是小小年纪——好像听母亲说了她才十四岁,这就舍了父母家人,跟着我奔波,她有点情绪似乎也是自然的,我也不能对她太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