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智击伏允(1 / 2)
再说西北吐谷浑之役。
还在贞观八年九月,郁净泓携萧远拜访李靖。在李靖的书房,向来罕言寡语的李靖以竹枝指西北地貌沙盘,侃侃而谈:“圣上必会再次派兵出击吐谷浑。以慕容伏允的脾性,吐军必会以库山为屏障与唐军交战,若败则会烧掉沿途野草逃往吐谷浑都城伏俟城;若伏俟城不保,则会再烧沿途野草,逃到大非川;大非川虽不算太高,但对来自中原的唐军,长途奔袭,身体极易不适,极利吐军伏击唐军于此,伏允定会在此设下埋伏;如若吐军在大非川还不能反败为胜,击败唐军,则只剩最后一条路——遁入大漠。”
言及此,李靖稍作停顿,接着又道:“一旦伏允遁入大漠,大漠幅员辽阔,气候更为极端恶劣,对唐军百害而无一利;而伏允则能得到散在大漠深处的吐谷浑与羌族人的有力支持,宛若一滴水流入大海,再想歼灭伏允几无可能。因此,须在伏允遁入大漠前生擒或者击杀之。”
论及此,李靖与郁净泓对视,这里才是击战吐谷浑的难点。按照李靖的观点,此一役,需吸取以往教训,务必亡伏允,灭吐谷浑的作战生力军。伏允亡,余者不足为虑,吐谷浑再无核心人物反抗大唐;灭吐谷浑的生力军,就要打得吐谷浑即使唐军撤走,也无兵力组织起有效抵抗力量。
但是,两军交战,战事瞬息万变,谁能保证一定能在伏允遁入大漠前将其歼灭?如若伏允真的就遁入了大漠呢?
在一旁的萧远徐徐说道:“大人,不若将此事交予昆仑门。昆仑门的天机阁愿为大人军中斥候,襄助大人击杀慕容伏允。”
贞观九年五月。
萧远一身羌人打扮,包青色头帕,着麻布长衫,披褐毡,居于伏俟城与大非川之间的一碉楼内。
在贞观八年十月他护送李瑶回了长安,就带着萧战萧何快马返回了西域。反复查看地形反复比较后,他买下了一个废弃的羌人住宅,“顺便”也买下了这所住宅旁边的碉楼。这个碉楼从作战的角度来看,地理位置极佳,东北可达伏俟城,东南可抵大非川,向西则是且末。
萧远在西北呆了几个月,多次往返凉州、伏俟城等地,栉风沐雨、风餐露宿,他麦色的肌肤更深了一些。他本生就的高鼻梁、五官棱角分明,又刻意蓄了胡须,再稍作调整,穿上一身羌人服饰、讲一口流利的羌人语言,附近村民无不以为他就是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地道的羌人。
萧远自称往利越吉,称萧战为往利彻,萧和为往利柯。往利氏为党项羌人八大部落之一,不若拓跋氏、野利氏强大。往利氏人擅养马,常有养马、贩马为生者,西域互市马贩半数为往利氏。数月间萧远陆陆续续买了一些粮草马匹藏于碉楼,同时安排了几个十分精于羌人语言的昆仑门弟子先去羌人马场帮工三个月,学习当地羌人牧民的习惯,然后回到碉楼帮他照料碉楼的马匹,算作他雇来的村民。
羌语称碉楼为“邛笼”。前方作战的战况每日都会有天机阁弟子送到邛笼。李靖果然不愧为当世第一名将,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战事的每一步发展都如他之前所料,分毫不差。慕容伏允一败再败,已到了穷途末路。
伏允退到且末,且末在图伦碛(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东南边缘。他面前有三条路。一是往南,翻过昆仑山,到达羌塘;二是往西北,遁入图伦碛腹地;三是继续向西,穿过图伦碛前往于阗。若是正常的状态,翻越昆仑山对伏允不是难事,可眼下他和他的手下已是强弩之末,疲乏不堪,翻越昆仑山有心无力;况且过了昆仑山,正是日益强大的吐蕃的地盘,吐蕃早已对吐谷浑虎视眈眈,伏允哪敢在这个时候探入虎口?遁入图伦碛腹地和前往于阗都是可选之策。
伏允有一亲信,名唤达利。达利派探子打探,探子回来报信:有唐军在龟兹集结。伏允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龟兹王苏伐叠向来是墙头草,一方面讨好吐谷浑,一方面又向中原王朝阿谀献媚。李渊建唐,苏伐叠即遣使朝唐;贞观四年,李靖灭东突厥后,苏伐叠又遣使献马于唐。唐军完全可能在龟兹得到补给。假若他和他的手下进入图伦碛腹地,遭遇大股从龟兹获得补给而后南下的唐军怎么办?如此,只剩一条路——向西穿过图伦碛前往于阗。于阗王尉迟胜对成立未久的大唐持观望态度,和伏允还有儿女亲家关系。只是前往于阗,要穿过浩瀚荒芜的图伦碛,伏允必须补充好粮草、水和马匹。此时,伏允的手下只剩下区区千余人。关系到自身的踪迹,伏允派达利亲自去办。
达利带着四个手下走远后,四个手下纷纷抱怨了起来。连日遭遇唐军作战,早已累得人仰马翻,还被派活,不能休息。达利不做声。这四个人是他最信任的人,有怨气就让他们发泄去吧。他自己不也是不仅不能休息,还要担心万一碰到唐军。汗王只允许自己带四个人,剩下的人汗王要留下来保卫他自己。并且不允许骑马,骑马太容易暴露了。一行人骂骂咧咧得、跌跌撞撞得沿着且末河北上。有水源就有可能有人家,有人家就会有粮食。他们都饿了好几天了。他们沿着且末河走了很久,饥饿、疲劳,伴随着屡战屡败的挫折,以及随时可能被唐军发现的阴影,他们已经到达了体力的极限。
羌人往利彻、往利柯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的视线的。
实际上,达利他们沿着且末河没走多久,萧战、萧和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从这些人破烂肮胀的衣着、虽疲劳但仍然健硕的体型、走路的步伐,他俩判断这五个人极可能是吐谷浑的残兵。他俩巧妙的跟踪着这几个人,并不暴露身形。等这五个人渐渐失去耐心、信心,濒临崩溃时,他俩这才现身。人在极度饥饿、极度疲乏时,身体和大脑的灵敏度都会大大降低,一旦获救,会对施救者感恩戴德。
西晋末期,首领吐谷浑率部西迁陇上(河西,建立国家。东晋十六国时期始,吐谷浑控制了青海、甘肃等地。几百年的时间里,吐谷浑与当地的土著羌族通婚、融合,语言、习俗相差无几。因此,这两人翻身下马,才一开口,达利就确信了他们是羌人。等到他们坐到一座羌人宅院内,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名唤往利越吉的羌人热情招待时,达利他们深感碰到了好运气。
吐谷浑原本就和羌人关系融洽。羌人极重义气。北周时,吐谷浑的子吐延被刺,他连被插入在身上的剑都没拔出来,就对儿子说:不要管我了,快去白兰!那里又远又险,白兰羌人会保护你的!隋炀帝时,伏允被打得不行了,也是逃到了党项,避了风头。可惜,贞观三年,党项归唐;贞观六年,白兰羌“内属”。若非如此,吐谷浑战略纵深不会削弱至此,以致被李靖大军很快赶到了吐谷浑边界。
但是,羌人的部落众多,除了党项、白兰羌归了唐,其它部落如东女、白狗、附国等并没有归附。即便是归了唐的党项、白兰羌部落人,仍然和吐谷浑保持密切的关联。李靖大军最初进入西域,就遭遇到党项、西羌人的抵抗就是一个明证。吐谷浑和羌族世代代融合的局面不是大唐皇帝几年的功夫就能改变的。
达利五人吃饱喝足,往利越吉又让往利柯拿出五套羌人的服饰让他们换下,五人客气了几句就换下了。往利越吉说他们可以在他家住上几天,歇息好了再走。达利摇摇头,说家里还有人在等。往利越吉挥挥手,往利彻、往利柯就带着他们到了后院,挑了五只肥羊捆好,又扛上十袋炒熟的小麦面,分别放在五匹马上。达利眼一热,想拿出些东西来酬谢,怀中却是空空如也。往利柯笑笑,说:“不要钱,这是越吉送给你们的。”达利他们都傻了眼。
伏允带着他们一路逃窜,除了紧要的物件,随身哪里还会有什么。再说他们是败兵,本就打算劫掠度日,哪里会想到有人会救他们,给他们吃喝,临走还会送他们粮食马匹。
往利柯附在达利耳边说:越吉的祖母是吐谷浑人。越吉不会看着吐谷浑人遭难不管的。达利五人千恩万谢的牵着马走了。
看着五人骑马远去的背影,萧和问:“公子,不派人跟上吗?”
萧远摇摇头:“不必。过不了三天,他们还会再来的。”
果然,刚过了两天,达利又带着人找上门来。这次他们骑着马,有十多个人。
他先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袋,说是代表他的主人对上次招待馈赠的酬谢;又从马上卸下一个大麻布袋子,里面装着的全是各种各样的珍奇宝石,要购买往利越吉的粮食马匹。往利越吉再次热情招待了他们一行。
往利越吉挥挥手,往利彻、往利柯就带着达利他们到了后院。按照往利越吉的吩咐,只留下了他们自己需要的口粮,剩下的全部装袋给了达利。达利和他的手下非常欢喜。这些粮食够他们吃上五六天的,如果省着点,足够他们支撑到于阗了。达利他们还想要马匹,往利越吉点点头,往利柯就把达利带到了碉楼。到了碉楼,达利眼睛一亮,里面有几十匹膘肥体壮的突厥马。
达利说:“柯,能都卖给我们吗?”
往利柯摇摇头:“只能给你们几匹,剩下的不能。不是越吉不愿意,这些马匹都有了买主,就是这两天,买家就要领走了。”达利非常失望。伏允他们缺粮食,缺马,没有足够的马匹,他们没法跑到于阗。
往利柯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他会讲不同部落的羌语,还会讲些吐谷浑的土话,为人热情又豪爽,吃饭的时候他和达利就坐在一起,两人一起吃一起喝酒,十分投契。达利看得出,往利柯很得往利越吉信任。达利就和他套话,往利越吉这么年轻这么能干,是哪里人,娶了媳妇没有,干这行多久了……云云。往利柯早准备好了说辞,就等着达利来问,他的回答自然滴水不漏。
往利越吉家里世代都是养马、贩马的,经他手的马最多的时候有上千匹。和互市里其他马贩不同,他从不过问买主的身份、买马的用途。达利心中有了主意。往利越吉、往利彻、往利柯都讲着地道的羌人语言,帮着干活的村民也都是羌人,从这些村民口中套出的话和往利柯讲得一般无二。达利笃信:往利越吉就是一个羌人大马贩。汗王太多疑了。纵然往利越吉他们主仆的话不能都信,可那些村民都是地地道道的羌人哪。
达利他们走的时候,往利柯又给他们送了十只肥羊,带走了八匹马,亲自把达利送出寨子。
碉楼上,萧远负手俯瞰达利他们远走的背影。萧战问:“公子,还是不派人跟吗?”
萧远笑笑:“诱饵已经撒够,鱼儿会自己上勾的。”
吃饱喝足,又看到了希望,达利一伙人本是一路高高兴兴地回去,直到回到他们的藏身之所,看到慕容伏允那张阴沉的脸和那把带血的刀。
虽说之前,每次和中原大军交战,吐谷浑都是边打边撤,但这次李靖率领的唐军不同。以往的中原军,只要吐谷浑撤了逃了就行,待中原军一走,吐谷浑就打回来,几乎毫发无损。李靖率领的唐军不是这样,他们是把吐军往死里整,是要彻底消灭吐谷浑,要打得吐谷浑不亡不休。慕容伏允一路逃到且末时,吐军伤亡大半,投降部分,最后伏允身边只剩残部千余骑。
上次达利五人带着粮食、肥羊壮马回来,伏允先是一喜,很快就变脸,要大家立刻跟随他离开。达利他们明白,伏允这是担心他们五人被人跟踪,以致暴露了他的行踪;他们在图伦碛边缘折腾了一圈,确信无人跟踪,才找了个山坡休息下来。晚上,伏允也不让达利五人靠近他的帐篷,指派达利去巡夜。达利心里很不好受,但是没说什么,只闷头喝了几口酒。达利查夜点人数的时候,就发现少了几十个兵士。自逃亡且末以来,每天都会有人趁夜逃走。这些兵士不是吐谷浑的贵族,如果不打仗,也会被汗王和他手下的贵族奴役;打仗的时候,就要冲到最前面充当肉盾。如果汗王势力强,还有希望指靠军功得到提拔,可眼下汗王自己都是败走如丧家犬,谁又愿意过这种朝不保夕的逃亡日子?
伏允原本就性情暴躁、多疑善变,这些天更是动辄雷霆万钧,肆意鞭挞身边之人,身边之人多是敢怒不敢言。达利带着十几个人回来之前,另一亲信禀报伏允,又逃跑了十几个,伏允再次大怒。那亲信说了句:“汗王息怒,随他们去吧。”伏允手起刀落,砍了那亲信的脑袋。达利他们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一地白花花的脑袋浆子和四溅的鲜血。
达利觉得全身的血刹那间凝固。那个被汗王砍了脑袋的人叫阿契那,是和他一个村子里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更是没有血缘的手足同胞。和他一起回来的人也都惊呆了。达利看看伏允,开口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伏允挥挥手:“埋了埋了”,就有人把阿契那的尸体拖走了。
吃完了达利他们带回的肥羊,喝完了羊肉汤。伏允的心平复下来。他询问起达利他们所行的细节。
往利越吉是个马贩头子,经手马匹成百上千。这真是太好了。只要能从这个马贩手里再弄上几百匹马,再带些粮食,他带上这些人马、粮草到了于阗,就算于阗王尉迟胜不待见他,也奈何不了他。
他们在图伦碛的边缘每天换不同的藏身之所。探子说,没有唐军尾随。往利越吉应该不是唐军的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