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千里寻凶(之三)(1 / 2)
不知道李恪的生死,吴王府的人忙成一团乱麻,依然理不出头绪;李府的人也好不到哪里,焦急,还不能声张。
昆仑门的事情却进展颇顺。
唐云随萧远萧战等人一路辛劳到了昆仑门,邱承志留下来承办唐云母亲的事。正如唐云自己所说,他看上去瘦弱,但身体素质还不错。他身体里本积累了一些余毒,虽微不足道,到底于己有损,萧远教了他一些昆仑门调理之术,他天分极高,领悟快,每日练习,精神愈发好了。一路上和萧远萧战等人相谈甚欢,偶尔爆出惊人之语或虎狼之词,萧远往往不能招架,索性就装作没听见。唐云自己乐不可支,仿若顽童。也有各路贼人,使出种种下三滥招数。然一行人左有天机阁情报扫路,右有萧远萧战武艺护卫,唐云自己又毒技了得,他觉得就像与人结伴游山玩水一般,一路开开心心就到了昆仑门。
郁净泓以上宾之礼接待了唐云。面对这位庞眉皓发的宗师、尊者,唐云彬彬有礼、举止稳当,完全名门公子、后辈晚生的做派,和萧远他们初见时的那个浪荡子判若两人。
郁净泓心下感叹:当年他何尝不想请唐岳到昆仑山?奈何当年昆仑门没那个实力,自己和唐岳也没那个交情。当年他办不到的如今萧远替他办到了。
萧和也回来了。唐云断定白锦士中的不是西域之毒后,萧远就令天机阁发出讯息,让萧和、让炜回昆仑门。萧和在接到萧远书信后,也回了消息:他在天机阁弟子协助下,于五月中旬联络上了康瓦尔,康瓦尔的结论也是,白锦士中的不会是西域毒药。西域毒药药性猛烈,一旦得手,中毒之人立即殒命,不会拖拖延延数十日,然后急转直下才毙命。即便如此,只要昆仑门需要,他康瓦尔愿意亲自到昆仑门走一遭。
萧远回了书信:万分感激。但已有他法,不必劳烦。
对于途中结识的这个异族兄长,萧远有些许感慨:既非亲非故,也无任何恩惠,康瓦尔就愿意放下手中家业,远赴昆仑;都说血浓于水,有多少氏族豪门,权势、利益在前,六亲不认、骨肉相残。
让炜收到天机阁传讯后,在甘州和萧和会合,他还带回了一对当地有名的黄金蛊的成虫。
六月的昆仑虚天气凉爽,偶有飞雪。玉虚峰、玉珠峰经年银装素裹,云雾缭绕。昆仑门就建在玉虚峰中腰,名曰玉虚宫。弟子们住宿的这片叫观雨汀,白锦士的房间在观雨汀通往玉虚峰峰顶必经之路的那一侧。他去世后,所有的遗物都锁在他自己的房间内,屋里的一应陈设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有弟子经常洒扫。宝刀悬于墙壁,玉箫置于桌案,恍若人还在世、未曾远离。
唐云环视了一遍屋内,再细细地查看白锦士的遗物,破天刀、碧玉萧、衣物,水杯。那个水杯引起了他的注意。水杯外壁为白瓷,绘有青绿竹枝竹叶,内壁白中带青,明彻如冰、温润如玉。整个水杯看起来清新动人,只可惜隐隐有个裂痕。他拿着那个水杯左看右看、迎光看、逆光看,足足看了半盏茶的功夫。然后跺了跺地板,地板坚硬如铁。
他问:“最后那日,是谁侍奉的?”
陈昆已从玄幽镜召回。不过四十的年纪,正是男子盛年,却已是满头白发。他说:“六公子,是我。”
“你还记得那日的情形吗?若记得,尽可能详细地讲。”
“记得,”陈昆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册子的纸张已经发黄,显然有了些年头。陈昆打开小册子,里面有文字、有画页,“锦士在时,我记了他每日起居。他走后,我担心年头久了,记不清,就把那日情形详细记录,还画了下来,就是盼有朝一日能有人再来调查,探明锦士身亡原因,找到凶手。”
唐云看看陈昆,心里已经排除了此人下毒的可能。除了郁净泓,陈昆大概是最盼望能找到凶手来洗清自己的人。
唐云接过册子。册子上详细介绍了白锦士返回昆仑门后的每日起居。前些日,都是x时起床,x时服天山雪莲丹,x时喝粥,x时如厕,x时休歇,x时再喝粥,x时就寝等等;只有最后一日,记录着:六月初五,锦士辰时起床,饮茶,无异。锦士欲出外走动,言需再饮,然递杯于他,未饮,神色大变,吾令人唤郁掌门,锦士捧头捂胸,痛苦难抑,躺于靠椅,须臾,挣扎起身,趔趄两步,倒地。抱锦士于怀,已紧闭双目,呼之不应,片刻,呼吸全无。郁掌门方至。
再看那图,图中桌椅茶具摆放,如同今日。白锦士倒地位置,离靠椅不过两步,地上还有一杯具。
唐云问:“图中那杯子就是现在这个吧?”
“正是。”陈昆答道。
“这杯子和屋内茶盘中其它杯子不同。”
“确实。我昆仑门所用瓷器,饭碗、茶杯、水壶,都是邢窑所产的白瓷,土质细润,器壁薄坚,白师弟的这个竹叶杯是他从山外带回,初看似越窑所产青瓷,但它色泽为白中带青,却不是青瓷。”
“锦士兄如何得来此杯?”
陈昆摇摇头:“白师弟只说是一下山同门相送,他很喜爱,未曾说是谁。”
“为何前些时日都未曾记录饮茶,只在六月初五那日饮了茶?”
“锦士每日服天山雪莲丹,郁掌门恐茶解了药性,不让喝茶,锦士渴了便喝粥。”
郁净泓点头:“正是。”
陈昆接着说:“那日锦士醒来,对我说,他多日不曾饮茶,很想念昆仑门雪山之水煮出的味道。趁还未到服天山雪莲丹时辰,想先喝点茶水。我禀明掌门,掌门允了,我便去取了昆仑冰雪,煮好、滤净,我自己先尝了几口,未有不妥,才递与锦士。锦士饮茶后,也无异样,小半个时辰后,锦士说他多日未到屋外,我就准备扶他出去走走。他要再饮一口茶水。我倒了水递给他,他才举起杯子,突然面色大变,摔了那个杯子。六公子怀疑是那茶水么……可是,那是我亲手烹煮,未曾过他人手,我自己也饮了啊。”
唐云摆手:“非关茶水。你是如何饮那茶水的?”
陈昆松了口气,道:“我把茶从壶中倒入锦士杯中,又从锦士杯中倒入茶盘上一白瓷杯,然后饮了。”
陈昆如此做,其实已经很谨慎了,不仅验了茶水,还验了水壶、杯子。唐云、萧远都如此想。
唐云站起身,拿过一白瓷杯,举至嘴唇高度,然后放手,杯子掉落地面,碎成几片。又拿起一个,重复动作,也是如此。再拿起第三个,依旧如斯。再拿起那竹叶杯,做了相同动作,那竹叶杯却稳稳当当地躺倒了地上,连个裂纹也没有。
屋内众人都变了脸色。
唐云环顾众人,说:“不错,正如各位所想,这个杯子有问题。
邢窑所产的白瓷以壁薄但质地坚硬闻名;安实兄说,锦士兄比我略高;此屋地板甚硬,铺了毡毯也还如此。坚硬如白瓷杯从我嘴唇高度落地,尚且碎裂,何况其它普通杯子。但这个杯子落下,只有隐隐裂痕,因为它烧制过程,添加了赤盐。
赤盐非盐,是方士炼黄金的一味原料,赤色、无味、极为罕见。易熔融,若混于陶土,会成倍增加陶土硬度,时间越久越坚固。遇高温变色为青,高温冷却后再遇热水溶于水、无色。”
“如何能知这杯子烧制过程中加了赤盐?”萧远问。
“这个不难。一壶热水,两小块白矾即可。”
萧战退出,须臾,带上一壶热水、两小块白矾返回。
唐云将那杯子和一白瓷杯并排放在一起,各倒入半杯热水,然后将白矾浸入其中。白瓷杯里的水没有变化,白锦士用的那个杯子不一会就浮现出红色。
“赤盐溶于水后,遇白矾就会呈现出本来的颜色。”
“有毒吗?”萧远又问。
“寻常人无碍。”
“所以陈师兄饮了无事。”
“正是。”
“那为何白师兄会二次中毒?”
“因为锦士兄体内有蛊。茶水本无毒,但茶水里的赤盐激活了他体内毒蛊的血性。我幼年时看过一本医书名叫《九洲异物奇谈》,上面记载了苗疆有一种虫蛊名叫黄金蛊,因极喜赤盐就如方士炼黄金需要赤盐得名。幼虫半颗米粒大小,色近透明,成虫可达数寸,褐色。嗜血,食人血肉。如患者有腐肉,医者钳成虫尾置于患者腐肉处,可助患者去腐肉。我料想锦士兄中此黄金蛊在先,但彼时体小且数量有限,人虽痛苦却不致立即殒命。回到昆仑山后服用了天山雪莲丹,雪莲丹压制了黄金蛊,令其在体内休眠,但繁育仍在继续。一旦体内进入赤盐,将休眠的虫蛊诱醒,醒后的虫蛊体长已增大数倍,数量又增了许多,休眠后再醒饥饿之至,这众多的虫蛊百倍疯狂吞噬内脏血肉,人便顷刻身亡。
锦士兄头、胸皆痛,定是那虫蛊已进入颅内、肺腑,要么用药杀死体内这些虫蛊,要么锦士兄终身不碰赤盐,都还能有救;若体内虫蛊未除,只要一日进入了赤盐,便纵使扁鹊再生、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了。
赤盐固然能增加陶土硬度,但极其难得、价格高昂,寻常烧窑根本不会放入。这杯子必定是特意制作,送他杯具之人就是杀害他的凶手。”
满屋鸦雀无声。
半响,萧远缓缓道:“六郎所言,听起来极其有理,但证据何在?仅凭这个有裂痕的杯子吗?”
唐云道:“以上虽都是我的推测,但不难验证。”他对郁净泓说:“前辈,闻安实兄说,令徒葬于玄幽镜,玄幽镜在玉虚峰峰顶,积雪常年不化,想来令徒尸身还保存完好。”
郁净泓点点头:“正是。”
唐云接着便说:“验证之法简单,只是,会破坏令徒的尸身。”
郁净泓沉默了。众人也沉默了。
世人皆重视躯体完整,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昆仑门奉老庄为鼻祖,有超脱的生死观,“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但即便如此,还是认为要保证亡者身躯无损。故自始祖时定下门规,掌门人葬在玄幽镜。
萧远打破静默,说:“六郎可是要打开白师兄胸腹,看其内腑是否为虫蛊所食?”
唐云点头:“正是。我推断锦士兄颅内、肺腑有虫蛊,但头颅损毁难以复原,不若胸腹。胸腹打开后,还可以再用针线缝合,穿好衣裳,同其他亡者无异。”
萧远就对郁净泓说:“师傅,白师兄遭人荼毒,凶手多年法外逍遥,我们若不替他找出凶手,报仇雪恨,白师兄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倘若用六郎这个法子能证明白师兄确实死于黄金盅,找出凶手就为期不远。这个法子于白师兄身体无大碍,白师兄在天有灵也会体谅。”
郁净泓闭了双眼,内心挣扎。再睁眼时说:“罢了,就依唐公子所言。”又对萧远说:“你来安排吧”。
郁净泓回屋休歇。
萧远问唐云:“谁来打开、缝合?”
唐云说:“从来医、药不分家。不才在下。”
萧远点头,又问:“六郎有几成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