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 故人远别(1 / 2)
十八里坡毗邻官道附近有家小面馆,是家小小的夫妻店,汤面做的极好,价钱又便宜,雪霁天晴的清晨来上一碗最是舒坦。为了慰劳辛苦一夜的功臣们,出手阔绰的临安郡王大手一挥,做主让店家在每个功臣碗里多加了几片獾子肉。
裴青表情僵硬地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汤面,旁边是同样呆愣的温家少主,两人大概从小到大都没在这等路边小摊上用过膳,这会还没反应过来,尤其一想到极力推荐之人是季景西和杨缱,别提心情有多诡异了。
“吃啊,味道很好的,凉了就不好吃了。”传说中手握大半西北势力、富可敌国的临安郡王在一旁热情地出声提醒。
顾着喝汤顾不着说话的杨家嫡女在他右手边频频点头附和。
裴青:“……”
温少主:“……”
小小一张四方桌,坐了当朝国师、权臣王爷、一军统帅和御封县君,隔壁是谢影双、白露和暗三。那对一聋一哑的朴素夫妻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么一个人烟稀少的清晨,自家简陋的凉棚下面到底坐了什么身份的贵人。
盛情难却,两位少爷默默拿起了筷子。
说实话,味道还可以,但也没那两人夸的那般好,对于他们这等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来说不过堪堪尚可,但看季景西与杨缱吃的欢畅,裴青到底咽下了嘴边话,反正肯定比军营里的伙食好不是?
温子青倒是想到了什么,瞥了一眼杨缱,一言不发地将面前的面吃完了。
“不急着回去复命吗?”吃完面,裴将军满足地品上一口上好的雪山银尖,懒洋洋地坐着消食——茶是季景西提供的,用的是店家备下的干净雪水。鬼知道为什么出来杀人他还要随身带茶叶……
“消息已传回,京中有杨相公,万事无忧。”季景西毫不做作地捧了一把未来岳父,“不过城门口定然有人盯着,一会分开走,你我一道。”
“盯着的是楚王吗?”
“不然?除了他还有谁?”
裴青了然。
小口啜着热茶,杨缱轻声开口,“我们就这样把人杀了,北边要紧么?”
季景西答,“要紧。所以待会回去后你若方便,可以去送送皇姐。勒古一死,北边势必会乱上一阵,漠北军中需要有人坐镇。”
此一别,再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果然不能留在京里过年节了啊。”裴青略表遗憾地叹了一声。北边若是乱起来,西境、南疆更要严加部署,谨防有人浑水摸鱼,因此恐怕靖阳前脚走,他后脚也得回西边。
季景西好笑,“离京城越远麻烦越少,这么好的机会送到跟前,还不赶紧跑?”
裴青一愣。
“季珏。”惜字如金的温少主两个字解释一切。
裴将军恍然大悟。
是了,虽然景西放了那位楚王府的暗卫头领自戕,但季珏私通北戎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接下来盛京城想必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他虽已站队,但到底与季珏多年情分仍在,真若被卷入其中,反倒为难。
有时候裴青也会想,若早知未来某一日他们这群人会各自为政、兵戎相对,当初会不会还彼此倾心相交。
扪心自问,答案还是会。
过去天真,总以为即便有这一天,他们也自认能将界线划清,情分归情分,政见归政见,理想归理想,哪怕在朝堂上斗得不可开交,朋友就是朋友,总不会为了权势、利益这等俗不可耐的字眼枉顾情义。
可现实却是,这种信誓旦旦的天真,打碎起来也不过轻而易举。
“……你总得让我心底有数。”裴青沉默半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季景西放下茶盏,好一会才轻飘吐出四个字,“不死不休。”
裴青呼吸一窒,长长吐了口气,“我知道了。”
空气中安静弥漫,沉默中,杨缱轻声道,“兄长心中或有许多疑惑,恕不能一一为您说明,但惟有一事望您知悉——假若有一日季珏败了,最难过的一定不是你我。”
“……”裴青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季景西,后者垂眼望着手中的茶盏,长长的眼睫将一切情绪压在阴影下,让人辨不清神色。
片刻后,他好笑地抬头,“看本王做什么?”
好歹兄弟一场,裴青左眼写着“同情”右眼写着“不忍”,怕是下一秒都要哭。
“啧。”季景西不耐,但又忍不住露出一丝洋洋得意,“你听不出她在夸我有情有义?”
“……”
面不改色地顶着三人瞬间木然的目光,临安郡王潇洒地摸出一块碎金子丢在桌上,起身,“走了。”
——
四人在汤面馆子前分别,季景西与裴青先一步快马回城,杨缱一行则慢悠悠地与他们岔开时间。一路顺顺利利回到青石巷,温子青目送杨缱从侧门而入,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忽然开口,“真不用我留下?”
杨缱站住脚步,笑着回头,“不用,快回吧,我好着呢。”
她眉目舒朗,步履轻松,瞧着的确没什么不妥,温子青视线落在她垂于身边的左手上,为了行动方便,她昨夜特地穿了束袖,没有宽大的袖口遮掩,一眼看去并无异常。
温子青平静地点点头,“有事便差人传话。”
“好。”少女弯着眉眼答应。
直到看不见温子青的身影,杨缱继续往府里走,她先去了外院书房,见父亲还未从宫里回来,便去了惊鸿院。意外的是惊鸿院大门紧锁,落秋亲自守在门口,问了才知是杨绪尘在待客。
“主子这会实在不得空,还请小姐谅解。”落秋抱歉地解释。
杨缱点了点头,“那等大哥得空我再来。”
她往外走了两步,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又回头问,“可是即将远行的贵客?”
落秋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这不夫人出门了嘛……”
哦——
当年杨绪尘发病,王氏震怒之下定了“季氏子不得入内”的新家规,至今还没撤下,季家人目前还在信国公府不受欢迎名单上呢。
也不知母亲是凑巧要出门,还是被某个人安排了……
不过既然猜到来的是谁,杨缱自然不会再打扰。离别在即,想必那两人有许多话要说,毕竟下次重逢还不知要相隔多久,她就不去凑热闹了。
却没想到,锦墨阁里竟然也有人在等着她。
“姐姐!”英姿勃发的小少年一见到她就迎了上来,一身戎装跑起来叮叮当当,刚到跟前便要下跪磕头,“子归特来向您道别。”
杨缱连忙去扶,手伸到一半猛地僵住,趁无人注意又不着痕迹地收回一只,“快起来。”
少年执着地在青石板上咚咚咚磕了三下,抬头的一瞬眼眶就红了,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此一去,不知何年才能再与姐姐相见……”
杨缱哪受得住自家孩子这般模样,当即也跟着鼻头发酸。明知他是要去奔前程,入漠北军也是他们一手运作的,可一想到子归才刚从西境回来便又要奔赴北边,还没有同他好好相处就又要分别,一时间难过之情控制不住地上涌。
“男儿志在四方。”她强忍哽咽,轻轻抚上少年轮廓初显坚毅的脸,“你建功立业,姐姐高兴还来不及。”
子归再也忍不住,匍匐上前抱住杨缱,不一会眼泪便浸透锦衣,“我会努力杀敌挣功,不给姐姐丢脸,不给家族蒙羞……以后,我做姐姐的依靠,姐姐别忘了我。”
杨缱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发顶,“下次回来,再将军中趣事讲给姐姐听吧。”
“好。”
匆匆道别,急急而去,下次再见,少年人会满载荣誉而归。到时候,想必她也能为他铺好了一切不平路,将一个崭新的王家放心交于他手了。
杨缱在院中立了良久,直到谢影双出声提醒,才不得不收起怅然若失,转身回了屋子。
刚进门,她便再也撑不住,摇摇欲坠地跌坐在软塌上,一路上掩饰得极好的脸色骤然分崩离析。
白露与谢影双齐齐大惊失色,连忙近前,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豆大的汗珠布满少女额头,而那只软软垂于身侧的左手正控制不住地痉挛抽搐着,指尖剧烈颤抖,竟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折磨。
“小姐……”白露吓得脸都白了,几次想伸手扶人,却刚一触碰就引来对方一声闷哼,竟是无从下手。
艰难将人送进内室,杨缱整个人抖得更厉害了。白露艰涩开口,“小姐你是不是疼得厉害?”
杨缱咬牙点头。
两个侍女震惊地对视一眼,手下动作越发小心翼翼。待外衫除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内里已经湿透,也不知她忍了多久,这一路上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连离她最近的自己都没发现任何异常。
“嘶——”杨缱狠狠倒吸一口凉气。
正在给伤口换药的白露手一颤,险些将整瓶的药粉倒上去。她无措地举着药,不敢再下手,对眼前的情况陌生至极,生怕力道把握不好,给杨缱再添痛楚。要知道自打她来到锦墨阁,这么多年她就没听自家小姐喊过一声疼,以至于往日她所有的经验都不再管用了。
“我,我不敢动……”白露求助地望向谢影双,“姐姐你来?”
谢影双暗卫出身,从来不知上手轻重,闻言吓得连连后退,“我更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