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 不是误会(1 / 2)
尹精其人,乃诗书之家河间尹氏一庶子,年纪与杨绪冉相仿,几年前毓秀台论礼后扬名天下——扬的非是才学之名,而是被明城县君骂吐血之名。毓秀台后,尹精名声一落千丈,在族中也不比从前,至此对杨缱怀恨在心,提起杨家人便咬牙切齿。
他本就是狭隘性子,受家族培养却毫无感恩,对自己的庶出出身更是耿耿于怀,认为自己明明处处比人强,却碍于此而不得不矮那些嫡出兄弟一头,天长日久,偏执深入骨髓,怀才不遇、上天不公之心日益高涨。
这种意难平,在尹精听闻杨家庶子绪冉和谈有功、晋升鸿胪少卿后达到顶峰,大考后的琼林宴上居然说出了“杨伯风徇私徇情,杨家子德不配位”之语,惊得整个承德殿都安静许久。
尹精的酒后狂言一字不落地传入了杨霖耳朵里,然杨相公并未放在心上,他既身为百官之首,恶语已是听习惯了,只要不闹出大风波,单凭一个小小的榜眼,还不足以让他“另眼相待”。谁曾想,正是这个不被放在眼里的榜眼,将杨缱一夜之间推上了风口浪尖。
将一份抄录自勤政殿的尹精的奏本递到下首的大儿子手中,信国公杨霖又听杨绪冉说了一遍那日牡丹园里发生之事。时隔数月,再提起那事,杨绪冉依然怒不可赦,虽然迄今为止无人敢向杨缱求证,一应真相都是推测而出,然在座的都知道,他们猜的大抵与真相所去不远——能将杨缱逼得动手,定是楚王对她的冒犯已到了不得不反击的地步。
杨霖望向大儿子,后者一目三行地看完,只说了四字,“借刀杀人。”
杨绪南猛地拍桌而起,“我就知道!河间是他治下,尹氏是他的附庸,若不是他故意透露,尹精那厮怎知此事?!好一个楚王,拿准了咱们不敢将真相宣之于口,竟相逼至此!”
“楚王此举所图为何?”杨绪丰想不通,“难道就因阿离拒了他,他便要以此报复?那早干什么去了,当初为何不说,定要等到现在?”
多大仇多大恨,要一个女子背上这般严重的罪名?这已不是一句儿女私情可涵盖了,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罪!轻则入狱,重则株连!
“还能为何?知道咱们要与燕亲王府议亲了呗。”小五恶狠狠地嘲讽。
“就算是报复阿离,那也是尹精之意,楚王还不至于拿此事来报复阿离。”杨绪冉压着怒意理智分析,“他自己最清楚当日发生了什么。倘若此事真是他授意、或是放任的,那想必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冲咱们家来的。刺杀当朝亲王,哈,可真敢说!”
杨绪丰立即明白过来,“是为了近日争执不下的宰辅人选一事?”
他们全家上一丈峰一住便是两个月,期间有人提议立代相公,原以为只要父亲回京,此事便会不了了之,谁知却又有人进言,曰三相公执宰政事多年,日理万机,劳累不堪,不如另添两位相公,五宰辅共事集贤阁,既能分摊压力、更好为皇上分忧,又可分而制衡,与朝局有利。
可惜魏帝对此始终不吐口,于是那些野心勃勃之人另谋他法,近来,对杨、苏、陆三位相公的攻讦陡然增多便是基于此,简直一场混战。
杨、苏、陆三位相公在位多年,位高权重,各有派别,三足鼎立,才使朝堂多年来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可自夺嫡势起,苏怀远一系明确倒向东宫,清曲池血夜后,陆鸿也彻底亮明立场支持五皇子季琤,这份平衡终于还是走向了岌岌可危的境地,惟剩一个明面上中立的杨霖。
世上无不透风之墙,若说燕亲王季英那日没有过府与杨家商议结亲,恐怕这场混战还会来的迟些,然此事终究是被透了出去,如今整个盛京上层人尽皆知两府要结秦晋之好——谁结?当然是临安郡王与明城县君,燕亲王世子与杨家嫡女!
杨缱嫁给季景西意味着什么?季景西二月二祭典上可是顶替了太子亲耕的!而杨家如今又是个什么情况?世子杨绪尘已度生死劫,二子绪丰即将与大儒之女成亲,三子绪冉位列少卿且与苏祭酒之女定亲,幺子年纪轻轻便接手宗务,将整个族内打理的井井有条……更莫说还有一个曾被御史大夫徐翰亲口认定的“国宝”杨缱。
此中兴之象啊。
尹精就是一把刀,一把戳开了两府意图绕开各方先将亲事定下的刀,一把阻挠季景西上位、杨家更进一步的刀!
归根结底,还是党争。
季珏真的敢明目张胆地示意尹精开罪杨缱吗?恐怕他也只是借着尹精对杨缱、对杨家人的妒恨,“不经意”地推了一把而已。一旦有人开了头,自有无数人前赴后继落井下石。
“树大招风。”杨霖悠悠叹了一声。
“尹精不足为虑,不过博人眼球,皇上不会真凭一份参本定阿离之罪。但是,”他话锋一转,厉声道,“我信国公府嫡女,也不是任人置喙的!”
兄弟几个纷纷起身应命。杨绪尘开口,“此事儿子来办吧,父亲还是专心应付勤政殿那边,近来情势不稳,您万事小心。”
杨霖点头。
“阿离呢?可还好?”他问。
“尚可。”
尹精参本一出,杨缱便被暂时免了职,不仅国子监不用再去,南苑书房的授课也被暂缓,如今正赋闲在家。起先她也气的不轻,但没多久便冷静了,索性借着闲暇正大光明地与某人谈情说爱。
最清楚自家妹妹情况的尘世子没敢对自家老父亲说太多,怕他老人家心塞。
那么,被参“以下犯上”的明城县君这会又在做什么呢?
她在逛街。
作为弘农杨氏的嫡女,杨缱是绝不缺银钱花销的。可今日不同,她有幸享受了一把只管买买买而身后有人负责掏银子的待遇。
“这一套,还有这一套,以及方才挑的几样,都要了。”杨缱指着面前的两套翡翠头面对掌柜道,“有几样稍稍改一改样式,把步摇上的金珠子去了,改为南海东珠,这枚暖玉的络子药换成银线的……”
待交代完,掌柜的退出了厢房,杨缱回头,发现季景西已等得睡着了。
“……醒醒。”杨缱无语地摇醒他。
后者迷迷瞪瞪地醒过来,眨了好几下眼才回神,“挑完了?”
“完了。”杨缱斟了杯茶给他,“接下来去庆祥布庄吧?听说新到了一批冰绡,染色极好,买来做帕子挺好的。”
季景西瞥向身后无风无霜脚边堆成小山的“战果”,“还、还挑啊?”
杨缱挑眉,“何意?”
“没有,买!”临安郡王顿时激灵精神了,一个翻身坐起来,“看不出啊,我们阿离何时也对这些如数家珍了?还以为你只关注古籍笔墨一类的……”
杨缱慢条斯理地看他一眼,“古籍笔墨,我看得上眼的,你买不起。”
季景西:“……”
竟无法反驳。
今日他难得清闲,怕心上人在家中闷坏,特意拉人出来散心。两人想了半晌不知做什么,索性就在城中闲逛。
要说杨缱也不缺什么,她的一应用度皆有定送,然而逛街的乐趣却不同,大到珠宝古玩,小到街边廉价的小玩意,图的就是个乐子,更别说这些还都不用自己掏银子,更快乐了。
如今上至勤政殿,下到平民百姓,谁人都知燕亲王府临安郡王回心转意看上了明城县君,两家正寻日子打算交换庚帖,季景西与杨缱于是便没了躲藏避嫌的必要,索性正大光明同行。
两人上次闲逛盛京城,还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某次灯会,中间发生了太多事,以至回想起来,竟生出些许恍若隔世之感,不仅他们自己觉得新鲜,一路行来,也惊掉了许多双眼睛——都是看着景小王爷长大的,哪个见过昔日的盛京鬼见愁这般乖巧地陪女子游于市?陪的还是以严肃、端方著称的杨家嫡女?怕不是瞎了……
要说明城县君也是心大,都被参以下犯上了,居然还与人有说有笑地闲逛……难道那参本根本对她构不成威胁?若如此,岂非那参本是信口胡说?还是此事另有转机?
“转机不转机的,我是不知。”庆祥布庄里,杨缱随手翻着布样,“不过想来上面没有问罪于我,大概也是因为今上也认为那都是无稽之谈吧。”
他们在布庄里偶遇了袁铮与八公主季君雅,两人倒不是同她与季景西一般闲来无事,此番出行,实是八公主主动求来的。想让袁铮开窍主动约女儿家出来玩?下辈子吧,这不一来便与季景西一道躲角落偷闲去了?
“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说什么的都有,宫里更是闲言碎语极多,我还以为……”季君雅尴尬地笑了笑,“明城你能这般看得开,甚好。”
杨缱讶异,“八公主不信那些流言?”
“嗯。”季君雅红着脸点头,说话柔柔轻轻的,“县君与袁世子乃至交,袁世子的朋友,我自是信的。”
哇哦。
杨缱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又看了看角落里百无聊赖地与季景西排排坐晒太阳的袁铮,“我从未见过铮哥儿对哪个女子这般耐心,八公主有福了。”
季君雅忍不住也看了眼袁铮,抿唇轻轻笑起来。
“不过明城你还是小心些,”她话锋一转,提醒道,“我今日出来时,在宫门口遇上了七哥,与他同行的还有那位榜眼,两人似是刚面过圣。”
杨缱手上动作顿了顿,“多谢。”
两人分别选了几样布料,招呼那两个晒太阳的付了账,四人并行出门,见天色不早,便同去醉云阁用午膳。季景西早早订了席面,掌柜的将四人迎上二楼厢房,等菜期间,八公主去稍作梳妆,三人则聊起了参本一事。
“重安兄他们打算如何应对?”袁铮问,“可有我帮得上的?”
他奉季景西之命赶赴漠北,替靖阳在军中坐镇了几日,待对方返回后才径行回京,一回来便接了兵部的新差事。新差事极为清闲,看似位高,实则毫无实权,勤政殿明摆着在架空他们镇北王府,镇北王袁穆碍于自家初初回京根基不稳,不得已暂忍下了这口气。
他自身都甚是尴尬艰难,杨缱哪还会拖他下水,当即摆手,“没事,我父兄他们说尚能应付。”
袁铮瞥见季景西从头至尾面不改色,便放了大半心,“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哪用得到你。”季景西头也不抬地接话。
袁正顿时朗声大笑,“我就知你有章程。”
季景西漫不经心地给杨缱剥瓜子,“没有什么章程,没必要,太把他当回事,那是在给他脸。”
“人急了可什么都做得出来,切莫轻敌。”袁铮不赞同,“没能将三公主迎回来,老七已是惹恼了皇上,也累得自个儿名声大跌,年前那个淮北道总兵强占良田一案听说也快有结果了,若不出所料,他又要损一员将。再加上你们又要议亲……我怕他一急之下,不择手段。”
三公主季君仪最终还是死在了嫁往北戎的路上,袁铮和无霜一前一后日夜兼程,可惜仍是没赶上,寻到人时,尸身都凉透了。她死于北戎人的刺杀,死相极其惨烈,戎人甚至割了她的皮肉挂于边境军先锋旗上,靖阳在赶赴一丈峰前两军刚刚大干了一场,虽胜,可这份耻辱,还是像一记重重的巴掌打在了大魏脸上。
戎人的做法大大激怒了靖阳,她亲自上阵斩下敌首,夺回了三公主的那部分尸身,事后体面地为她做了收敛。季珏将棺椁迎回京中,魏帝为三公主风光大葬,亲拟谥号,封其一品公主,也提了三公主母妃的位分,算是全了季君仪的身后体面。
提到逝者,三人皆沉默下来。
杀勒古,无论对于魏帝还是季景西、杨缱来说都乃大快人心之举,可到底,为这件事付出代价的只有三公主季君仪。但凡提及此事,三人皆有愧疚,杨缱愧在当初未能及时察觉三公主的求救之意,景西愧在曾说要保她却未保下,袁铮则愧于自己来迟一步。
可事实上该对三公主之死负责的人,除了漠视女儿安危的老皇帝,还要算上拿送她出嫁当做功绩一桩的季珏。
八公主回来时,看到在座三人皆一脸郁色,一时有些踟蹰,直到袁铮抬头看过来才回神,急忙开口道,“外面好像有些不对劲,那河间尹精带着京兆一行往这边来了,似是来者不善……”
话音刚落,厢房门被大力拉开,一群人蜂拥而入,为首的尹精在瞧见杨缱时眼睛一亮,高喝道,“刺杀亲王疑犯在此,给我拿下!”
袁铮倏地起身,第一时间挡在了最前。
尹精喝完,身后的兵卒却踌躇不前,新上任不久的京兆尹曹仕杰慌张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擦着汗连连告罪,“误会,误会,此处哪有什么什么嫌犯……”
“曹大人!”尹精打断他,“在下奉命前来缉人,曹大人作为京兆尹,可是想当着尹某的面媚上欺下?”
曹仕杰:我欺你妈!!
“小尹大人也知何为上何为下?”京兆尹维持着崩裂的笑容咬牙切齿,“见到贵人,小尹大人该做什么,不用曹某提醒吧?”
说完,他当先躬身赔礼,“下官曹仕杰,见过王爷、公主、袁世子、明城县君。”
有曹仕杰带头,身后一应兵卒面面相觑片刻,齐齐跟着拜下。
周围一群人都矮了下去,惟剩尹精一人鹤立鸡群。他面色难看至极,又尴尬又惊慌,恰身边的曹仕杰一肘子捣过来,尹精蓦地回神,不甘不愿地拱手,“下官御史台尹精,见过……”
“曹大人。”季景西语气慢条斯理地打断了尹精的发言,像是全然没听见他开口似的,“阵势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