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 小闹怡情(2 / 2)
大约是孟斐然正在处理的伤处疼得厉害,温子青难得停顿了略长的时间,再启口时声音都哑了一半,“因为我要说点你懂的。”
“你说。”
“你的侍卫长方才说没怎么见过你我手谈。”
杨缱点头,想到对方看不见,又出声道,“我听到了。”
“意思是,你每至国师塔,有没有下棋,他都知道。”温子青顿了顿,换了口气继续,“几年来一直如此。”
杨缱:……???
“有人监视我?”她反应过来,倏地盯住无霜,“几年来?一直?”
无霜:“……”
杨缱又回头看温子青所在的方向,“你知道?”
“当然。盯的是国师塔。”他的地盘,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杨缱只觉荒谬,“那你不告诉我?”
对方答得理直气壮,“懒。”
“行。”杨缱起身,转了两圈,停在无霜面前,“你主子厉害,人在千里外,有功夫派人盯我,没闲暇捎给我只字点墨。三年,一个字都没有。”
无霜:“……国师大人倒也不必什么都说。”
温子青:“所以我言燕世子不善待我,非是臆想,实乃有凭有据。”
门外,听了半晌的燕世子实在听不下去,收起良心,豁然一把踹开门,“温喻之,你是真不怕本王给你穿小鞋是吧!”
温子青:“……”
温子青:“你看,秋水苑也不见得安全。”
————
思绪回转,杨缱的目光落在温子青身上,顿了顿,道,“你若真想回国师塔,也不是不可。何时你下床行走无碍,我何时带你去。”
“……”温子青无奈,“我本就行走无碍,是你太过小心。”
杨缱一声不吭地盯他,直看得人莫名心虚,才敛下眼神淡淡道,“温喻,你稍微有些自己重伤在身的自觉吧,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温子青愣了一瞬。
“你着急回国师塔,真是因为住不惯秋水苑?”杨缱道,“你只是不想待在我眼皮底下。你怕我害怕你,怕我自责没早些救下你,怕我每见你一次,都会想到,如果不是我杨家人开了逆天改命的先河,你不至于被人盯上。对否?”
床榻上的青年动了动唇,没有开口。
“这种想法是错的。”
“温子青,你不要小看我。”
隔着半个房间的距离,她一动不动地望进对方的眼眸,似要让对方看清她眼底深处熊熊燃烧的大火,“你知不知你现在这个模样,同我以前骗季珩时一模一样?你不是因为伤好得快所以行走无碍,你是根本感觉不到痛,所以行走无碍,对否?”
温子青怔怔望着她,好半晌才似蓦地清醒,眼睫微颤地避开她的视线。
杨缱却不愿放过他。
“我且问你,离宫那日,你神色有片刻不对,那时你便知自己五感有碍,可有此事?”
青年沉默许久才道,“对。”
他既已开口,断无只说一半的道理,“起先是视觉、听觉有碍,用药两日后症状稍减,如今只余嗅觉、痛感异常。此为伤重之并症,随着伤势渐愈,皆会好转。”
杨缱满脸都写着“我不信”。
“我是医者。”温子青无奈。
对面人仍是不语。
他只好祭出杀手锏,“我从未骗过你。”
杨缱这才犹豫着卸下凝重,“真会好转?不会像我那时一样……”
“不一定。”既说了不骗她,温子青自然有什么说什么,尽管他并不太乐意说这些,“有些失痛之症,如你那般,许会成心病。”
他沉默了一瞬,轻声道,“杨缱,我也是怕过的。”
不是怕死。
恰恰相反,死是他最不惧怕的东西。
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怕。
怕活得生不如死,怕见不到想见之人,怕有未酬之志,怕累及全族。
祖父常言,人活一世,多少苦痛都是历练。温子青身上背负着曲宁温氏企盼了千百年的入世之愿,意志坚韧,无可动摇,哪怕被割肉啖血也不足令他生出半分软弱退怯,反而越是痛苦煎熬,越是令他清醒。
他清醒地知道那些人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如今这番痛苦是
因何而起,清醒地明白,一旦他死了,而这些人未能得成所愿,他们便会将目标转移到千里之外的曲宁,转移到那些与他流着相同血液的温家人身上。
在太极殿的每一时每一刻,他都没有生出丝毫死志。
唯有活着,那些魑魅魍魉才会牢牢地将希望寄在他身上。
直到杨缱破天光踏凌雪而来。
她斩钉截铁地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保证,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敢对曲宁温氏打这等肮脏、残酷、毫无人性的主意,她会见一个杀一个,哪怕杀光季氏全族也定不退半步。
杨家又谨从来说到做到,她要做的事,无人能阻。
温子青太清楚她什么性子,就这么一句,令他彻底放下了所有惧怕。他从未有一刻如当下这般清醒地知道,哪怕他此时死了,也有人替他行他未酬之志,替他护该护之人。
人一旦无惧无畏,活着也会变成煎熬。
他真的,很煎熬。
————
从偏院出来,杨缱眉宇间的忧虑始终不散。彼时季景西刚送走季琤,返回途中与她狭路相逢,两人对视一眼,临安郡王玩笑般打了个揖首,“王妃请。”
杨缱从善如流地越过他走上石阶,没两步便被身后人跟上,牵起她的手与她并肩。
杨缱于是问他,“季珩,倘若有一日活着成了一种负担,你会如何?”
季景西讶异地看她一眼,继而认真思索起来,直到踏上回廊才慎重答道,“那要看是何种负担。若是可以割舍的,那自当选择更潇洒的那条路,可若是另一种被寄予厚望的负担——不论是旁人还是自己的,一旦割舍会甚为可惜——那我便熬着。”
“那岂非很痛苦?”杨缱停下来看他。
“做出选择的那一刻,理当做好迎接一切的准备,痛苦自然也在其中。”季景西捏捏她的脸,见她不愿动弹,索性把人背起来。
冬日的秋水苑格外暖和,地龙将地板都烤的暖烘烘的,季景西踢掉木屐,只着单袜背着人往暖阁走,步子稳极,语气也缓极,“你想,这个人连死都不怕,人世间怕是没什么痛苦能打倒他了。”
“死很可怕吗?”杨缱趴在他肩头轻声问。
“不可怕吗?”季景西答,“你看咱们的皇帝陛下,怕死怕得疯魔了。”
杨缱点头,“很有说服力的例子。”
季景西笑了一声。
他把人往上掂了掂,以一种玩笑的口吻说道,“死后什么样谁也不知,古籍里说的三生路奈何桥,一个比一个可怕。我也怕死,万一死后我见不着你了,不能与你做夫妻了,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背着你走了,万一我把你忘了……单是想想都觉得恐怖至极,不敢死,不敢死。”
明明听起来很悲伤,杨缱却被莫名其妙逗笑,“说的什么浑话。”
“正经着呢,你给我认真听。”季景西警告她。
“好好,你说。”
“我说哪了?”
“说你怕忘了我。”
“对,很可怕。”
秋水苑的下人们早已习惯了两个主子的恩爱,远远见了便识相避开,偌大的地方,安静得只剩廊外的北风呼啸。季景西背着杨缱继续走,话音里带着几分疏阔不羁的笑意,“也不知这天地人神,哪个定的是非生死之理,可既然人总有一死,我必是要先活够了再说。”
“如何算活够?”
“那自然是——”他拖长了语调,“带你看遍天地山海,尝遍世间美味,以风流为诗,用名利就酒……”
杨缱被逗得咯咯笑,“临安郡王实乃天下第一潇洒客。”
“那是。”这人认得毫不客气。
“不夺嫡了?”
“不夺,谁爱夺谁夺。”
“真的?”她吓了一跳,在
他背上扑腾起来,“你真这么想啊?”
季景西险些没兜住她,索性把人转到身前抱着,眯着眼审视,“听起来你不太乐意我夺嫡?”
杨缱凑上去亲他一口,“差不多,不过我觉得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要不你猜猜?”
季景西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却故意摆出严肃脸,“猜对可有赏?”
县君大人大手一挥,“赏!”
“那我可说了。”季景西故作沉吟,“我猜……你是觉得那谁不配有我这么优秀的继承人。毕竟夺嫡嘛,夺来夺去,不过是给人当个尊贵儿子。”
杨缱震惊地瞪大眼睛,好长时间才回过神,竟是破天荒地、几乎按捺不住地用力亲了眼前人一口!
“你好厉害啊季珩!”她眼眸亮如星子,“你怎么猜到的?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吗?你是不是早就这么想了?”
季景西大笑。
“那你可猜得到我想做什么?”杨缱不由继续追问。
“当然啦,我可是你夫君。”季景西得意挑眉,“我猜,你想去国师塔。”
“哇!”杨缱惊呆了,“你才是出身曲宁温氏吧!温喻在你面前都要退避三舍啦!”
两人打打闹闹进了暖阁,杨缱再不复方才的低落,兴奋得像个得了糖的孩童。季景西悄然松了口气,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拉着她坐下,“所以,你打算何时去?”
“你不猜了吗?”杨缱还未收起兴头,捧着脸祈盼地望过来。
季景西被她看得手指尖都在发痒,忍了又忍才道,“我这叫见好就收,该你了。”
“好吧。”女子颇为遗憾,“我打算等温喻能下床走动时去,届时帝驾也差不多该抵京了。”
“可要我陪?”
“不用,我自去便可。”
临安郡王殷勤地为她奉了杯茶,摆出一副虚心请教之态,“国师塔上的灯若是灭了,会如何?”
“说不好,事关曲宁温氏之秘,我不太懂。”杨缱实话实说,“不过总归不是好事。”
季景西于是越发乖巧,“灯这东西,既能灭便能燃,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灭了灯也不代表什么?”
“非也。”杨缱想也不想便答,“国师塔上的灯乃命灯,关乎命理,非血亲之血不可燃,那位可没有血亲自愿给他点灯,八层塔上的灯燃的是他自己的血。温喻说过,那位经不起第二次点灯了。”
“这样啊……”
耳边忽然没了声息,杨缱喝茶的动作一顿,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心头一跳,下意识对上季景西淡得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桃花眼。
她默默放下茶盏。
“那么,”临安郡王一改方才的无害,整个人面无表情,“杨重安的灯里,是谁的血?”
杨缱:“……”
“说啊。”青年冷笑,“怎么不说了?”
一挪一挪地小心挪到他身边,杨缱不得不施展出撒娇大法,“季珩……”
季景西深呼吸,却怎么都压不下那股子翻腾的燥郁,又怕自己面对她心软,干脆绷紧了脸不语。
杨缱也是手足无措。她心知对方想听她说什么,可事关杨绪尘,她怎么都说不出口,便是季景西与她大闹一回她也认了。
季景西等了半晌等不到她一句软话,假生气也成了真动怒,当即脸色一沉,拂袖而去。
突然的冷战令整个秋水苑都陷入了微妙的低气压中,两人这么一闹,竟是数日都没和解。而这期间,发生了件必须说道的事:
第四道圣旨抵京时,靖阳公主终于决定动身返程,走前,她同季景西交代了唯一一件放不下的事:务必找到八公主。
八公主失踪了。
咸雅宫的宫人久不见八公主季君雅回宫,不得不求助靖阳公主时,正是季景西与杨缱离宫回府的当日。彼
时靖阳刚刚接过宫中防卫,忙得焦头烂额,只好先派心腹帮着寻人,待一应事务上了正轨才抽出手来亲自过问。得知人竟还未寻到,靖阳干脆带人将后宫翻了个底朝天。
可惜连季君雅的影子都没找到。
诸多线索证据皆指向祭酒之女苏夜和镇北王妃卫氏,靖阳又差人分别前去问话,两人给出的答案一致,皆是说季君雅送两人出宫后便独自返回,之后再无联络。
线索到这里几乎断了。
直到杨家绪丰的妻子上官氏从小产昏迷中醒来,听闻此事,特地委托苏夜送信来,说了一番那日城楼上季珪折辱怡妃,幸得八公主求情的经过,希望有所帮助,靖阳才又将视线转至季珪与怡妃身上。
然而,季珪疯了,怡妃,也疯了。
季君雅是未出嫁的公主,事关公主声誉,寻人的动静只能小不能大。可季君雅同时也是袁家未过门的媳妇,靖阳思忖再三,还是通知了袁铮。
镇北王袁穆自牢中被解救出来已是半只脚入了鬼门关,王妃卫氏整个人都因此瘦了三圈,袁铮万不敢再刺激她,只能一力扛下所有。他与靖阳分头寻人,随着时间流逝,毫无所获的袁铮越发绝望,几次三番恨不得冲到季珪面前把人揍醒,质问他把人弄去了哪。可哪怕他对季珪动了手,对方也没给出任何他想要的答案。
季景西虽离宫回府,却也操心着此事,他不便露面,只能尽所能地给出意见。在他提点下,两人将盛京上上下下所有异常都纳入视线,因此尽管目前仍未寻到人,但至少可以确定,人应该还活着。
“是我不好。”袁铮脸色灰白,这些日子的奔波、寻不见人的巨大压力,令他瘦得可怖,“她怎么会有我这么废物的未婚夫。”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一切安慰于此时皆显得苍白。
“景西,”袁铮抬头,“我想让阿离帮我再去问问她二嫂……当日城楼上,她恐怕是最清楚发生了什么。阿离心细,兴许能发现什么。”
事实上他们已不止一次问过上官氏了,同样的话,上官氏几乎已经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可她也是因为城楼上的遭遇而失去了孩子,每问一次,无疑都是在戳上官氏的心,饶是袁铮也没脸再去了。
“好。”季景西二话不说将腰间的绳纹佩扯下来递过去,“你去接她出府吧,此事我没同她提过,你注意别惹她难受。”
袁铮全副心神都在旁处,没注意他话里的古怪,接了玉佩转身便走。
倒是裴青敏锐地意识到不对,“你怎么不亲自去?”
季景西抿着唇不语。
“你俩吵架了?”裴青当即便要卷袖子揍人,“你同她置气?你敢同她置气?季景西你疯了吧你!”
靖阳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先条件反射地拦住裴青,“子玉你冷静点,景西怎么会同阿离置气……”
季景西:“……谁规定夫妻不准吵架了。”
“你再说一次?”裴青蓦地拔高嗓音。
靖阳也一愣:“哈?”
“……你有本事冲我闹,不如多派人跟上袁霆音,他神思不定,阿离跟着他我不放心。”季景西不耐地揉着太阳穴,“我去见见季珪。”
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又顿住,下一秒,他果断脚尖一转,往袁铮离去的方向走去。
“算了,我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