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 八公主(1 / 2)
数日前。
八公主季君雅于城墙上目睹了季珪将人命视草芥的做派,本以为侥幸逃过一劫,谁知季珪离去不久,一队禁军去而复返,“传旨”令她见驾。
禁军给出的理由是“皇上担忧敌军惊扰公主,想将公主留在身边就近看护”,季君雅却不觉得季珪有这么好心。联想到城墙上那些人质,她只觉头昏目眩。
什么就近看护……怕是让她就近做人质。
她试探再三,确定自己放走苏夜和袁夫人之事没有暴|露,心下稍安之余,开始思忖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于季珪单单想起她来。
可没等她想明白,那厢季珪的“口谕”便再次到来,这一回竟是让他们改道东宫。
季珪的这一命令直接推翻了季君雅此前的“人质”猜测,她在迷惑的同时,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恐慌——如果不改道,继续往太极殿走,她应是能在太极殿前遇上季景西的。
不是季君雅低看季珪这个皇长兄——从前季珪还是太子时积威深重,她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在他面前从不敢高声语——但眼下这个形势,她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季珪能赢。
事实上,当季景西带兵入宫的那一刻,于她看来,这场荒诞的“篡位称帝”大戏已经走到头了。
季珪会败!
而景西堂哥和袁世子定会救她。
季君雅对此深信不疑。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乖乖待在后宫,甚至在前廷都行,唯独不能是东宫!
没有人会在这时关注东宫——太子被废后,父皇始终不立储君,从前东宫的属从散的散跑的跑,剩下的人被迫跟随季珪迁往圈禁地河阳王府。如今的东宫,不过是一个空荡荡的、无人在意的冷僻之所。
一个连景西堂哥都不会注意的地方,她去了会如何?
季君雅不敢多想,强行将注意力放在眼前,这才发现前来传口谕之人她认得,乃是皇后谢氏身边的心腹宦官黄喜,一个伺候了谢皇后多年的老奴才。
随着季珪“称帝”,谢皇后成了“太后”,这老阉人的身份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有人拍马溜须地将他与当年宫中的第一大内侍李多宝李公公相提并论,甚至扬言他迟早要从荣华宫调去勤政殿,假以时日便是皇帝面前的第一人。
季珪生性多疑,如今兵临城下,看谁都像反贼,唯对谢皇后的人还算信任,黄喜亲自来传口谕她倒是不意外。然而当她发现,黄喜身后站着几名影卫营的影卫时,季君雅心中忽然一凉:传个信而已,至于出动影卫?
不详的预感不幸成真,黄喜传完了口谕居然没有离去,明显要亲自押送她,影卫们各个虎视眈眈,仿佛只要她敢逃,便会立即将她拿下。
季君雅选择了乖乖听话。
“您才是这宫里真正的聪明人,陛下果然没看错。”黄喜见八公主识时务,十分欣慰,亲自上前给人搭手。
季君雅从前哪享受过谢皇后心腹的恭敬,面对黄喜的奉承,她吓得头皮都要炸。理智告诉她得随着这老阉人走,可腿脚却不听话地钉在原地,黄喜往前带了两下没扯动她,笑容转瞬便冷了下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顿时阴恻恻地看过来。
一股凉意从脚底板倏地窜上天灵盖,季君雅大梦初醒般瞬间回神,连忙敛住慌乱,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公公谬赞,既是圣上吩咐的,那便走吧。”
黄喜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变脸似的重新笑开,“公主可是累了?且忍一忍,到了东宫便能歇了。”
季君雅扯了扯嘴角。
去往东宫的路上,两名影卫在前探路,黄喜极为谨慎地避开了所有可能遇上勤王军的路,季君雅被看得死死的,硬是找不到一丝机会留下记号。她有些绝望,但还是压着心神告诉自己要耐心,心想,只要她安分乖巧,到了东宫,黄喜便会回去复命,届
时再想法子不迟。
谁知到了东宫,季君雅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对方有任何离去的意思,同行而来的禁军和影卫也俱不撤退,反而将她所在的房间守得严严实实。
她偷偷算着时辰,眼看天色将晚,心中越发焦躁。
约莫是她脸色真的很差,整个人坐立不安,黄喜居然主动与她聊起来。
他告诉季君雅,自己是“皇上”特意派来伺候她的。
“您且耐心等等,待解决了前头那些糟心事,陛下便会接您回去。”
“嗯……”季君雅不敢随意接话,轻轻应了一声。
“外头兵荒马乱,陛下还不忘先安置您,”黄喜安慰她,“可见陛下对您看重。”
他态度殷勤得近乎古怪,话里话外的意味更是令季君雅说不上来的不舒服。她绷紧了神经,面上显露出几分紧张和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涩懵懂,“公公的话,本宫听不太懂。”
谁知黄喜却一副“都是自己人,就别装啦”的模样,笑着奉了杯茶过来,“殿下可不是不懂。”
茶是不知哪找来的陈茶,水是凉水,季君雅心慌得厉害,捧着抿了一口,冷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打颤。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快一个时辰,外面发生的什么她一概不知,这些人不给她丝毫自由行动的机会,她连硬闯都闯不出去。
只听黄喜道,“殿下聪慧,老奴也不说暗话——您呀,也不必试探老奴,奴才这张嘴比蚌都严实,您尽管放心,奴才今儿只给皇上办事,奉旨安置您的事,太后娘娘不知道。”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眼前少女,眼神是说不出的复杂,惊奇中夹着几分了然,看得季君雅头皮发麻。她总觉得对方说的话,与她理解的可能大相径庭。
只听黄喜感慨着开口,“要不怎么说血脉相连的更亲近……单凭这个旁人就比不得。虽然麻烦是麻烦了些,不过也无妨,只要您真心待陛下好,真心敬重陛下,没事别犯到太后娘娘跟前,以陛下对您的爱重,总归不会让您委屈了的。”
他顿了顿,笑着上前接过少女手里空了的茶盏,“殿下是有大福气的人,您的好日子才刚开始呢。”
季君雅被对方这番话惊得几乎灵魂出窍!
身为一个自小便独自在深宫挣扎求生的不受宠的公主,她可不是什么天真的小女孩,深宫院内多少肮脏事,她知道的只多不少。黄喜的话她听懂了。可又仿佛没听懂。
季君雅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脏腑深处后知后觉地翻涌起压都压不下的恶心,她指尖轻颤,脸色忽青忽白,下一秒,咣当一声用力掀翻面前的几案,猛地站起身,一句“放肆”冲到了舌尖。
然而未等她张口,眼前忽然模糊了一瞬,紧接着,无尽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彻底浇灭她的意识。
陷入昏迷前,季君雅最后看了一眼地面上滚落的茶盏,恍然明白了问题所在。
“——狗东西,你敢……”
冷眼望着地上不省人事的八公主,确认药性已发,黄喜慢慢收起面上的恭维之色,转而露出几分嫌恶。
————
待得季君雅再次醒来,入目可见的是一间简陋而逼仄的房间。
她此前从未踏足过东宫,宫里其他地方也未见过如此破败简陋之处,第一反应是自己被他们送出宫了。
绝望之情如水没顶,季君雅悲哀地意识到,她如今不仅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自己在哪,如果真的在宫外,茫茫人海,她该如何给堂哥和袁世子报信?如何让人找到自己?
她无措地蜷起身子,直到黄喜进门,见她醒来,当即跪地请罪,称自己毫无恶意,茶里只是一剂普通的安神药,是她这几日太过紧绷,所以才反应过大,实则只是为了能让她好生歇歇。
季君雅明知黄喜是在睁眼说瞎话,气得浑身发抖,但她寄人篱下,势单
力弱,不敢明着与之对着干,只能将这口气忍下。
她也的确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任何不对之处,索性先将下药一事放在一边,问起自己身在何处,外面情势如何。
黄喜避重就轻,只说外头风声鹤唳,为了她的安危,只能先寻了个安全之所暂时躲避几日。待得外头情势稳定,圣旨一到,便立即送她回去。
季君雅又气又怒,踢开他便往外闯。
黄喜也不拦她,老神在在地等在屋内,直到她被守在外的影卫丢进来,才道,殿下省省力气吧。奴才说了,圣旨一到便送您回去,没有圣旨,您哪也去不了。
季君雅摔得两眼发黑,再次晕了过去。
接下来两日,她想尽办法,却始终未能成功逃出去。唯一的收获是她终于搞明白自己大约仍在东宫,这一发现令她心安了些许,于是终于认命,不再闹腾。
黄喜见她如此识时务,脸色也好了几分。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久等不来太极殿的消息,黄喜也按捺不住,寻机悄悄出去转了一圈。他惊恐地发现,原来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外面已然变天了,如今,紫禁城里做主的再也不是季珪,“皇帝”成了阶下囚!
季珪倒了,谢皇后定然也好不到哪去,黄喜再蠢也意识到,他是等不来什么圣旨了。
黄公公彻底慌了,他不敢露面,怕被打成季珪同党,往外传信越发小心谨慎,可惜传出去的信皆石沉大海,没有丁点儿回音。
他下意识把目光落在季君雅身上,眼睛顿时一亮——对了,这位公主可是临安郡王的堂妹!如果她能出面……不对,不行。
想到自己一行对季君雅做出的行径,以及季珪对这位的心思,黄喜迅速打消了这一念头。他返身出去,寻来领头的影卫商议,两人思索半天不得法,无奈之下,黄喜心一横,朝陋室努了努下巴,悄然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影卫大惊,然随即一想,确也只有这一途。
黄喜之前说过,屋里那位是季珪的枕边人,之所以把人藏起来,是为了给她换个身份,让后宫的那位“八公主”病逝,之后再出现的季君雅,就不是季君雅了。
但如今季珪大势已去,不论是他们还是八公主都属于季珪一系,一旦被勤王军发现,都逃不过一个死。
为今之计,只有将此事彻底按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黄公公确定那位已经与陛下……成了?”影卫意有所指,“可别弄错了。”
黄喜摩挲着光滑的下巴,“咱家又没亲眼见过,成没成我怎知。不过听陛下之意似乎有那个意思,不然为何要咱们大费周章这般躲藏?那必然是为了把人正大光明留身边儿。嗐,这种事宫里多的是,见怪不怪,那两位身份摆着呢,就算是真的,也是隐秘,可不是咱们能随随便便知道的。”
影卫搓着手上的鸡皮疙瘩,“还真看不出来陛下好这口。我跟随陛下时间不长,一直没发现两位有什么交集。”
“能让你看出来还了得?别说你,咱家不也听陛下说了才知道?”黄喜瞪他,“不过现下说这些也没用了,陛下败了,咱们赶紧解决了人,各自保重吧。眼下那些勤王军还都想不起这里,万一拖到他们搜上门,你我可一个都逃不了。”
影卫点点头。
顿了顿,他忍不住搓手,“反正人都要死了,不如……我没玩过公主,这又是公主,又是后妃,肯定更带劲。”
黄喜一听,差点忍不住骂他大逆不道,但转念一想,宫里定然待不得了,他若想出宫,还得与对方合作,便犹豫道,“那你得保证别留后患。”
影卫笑了,按着腰间长刀起身朝屋内走去,“这您就放心吧。”
如果季君雅早知道,自己为求自保主动向季珪低头,承认他“登帝”,会为自己换来这么一个危险的局面,恐怕刀架在
她脖子上她都不会唤一句“皇上”。
可惜她并未料到。
更不知,那日城墙上的季珪已然不是自己认知里的皇长兄,而是一个濒临疯癫的、心理已然扭曲到了极致的疯子。
她的识时务,是在吃人的深宫里练就的生存技巧,然而在季珪看来,却是对他所做这一切的认可——八公主季君雅,是季氏唯一一个亲口、主动承认他是“皇上”的人,是在兵临城下的绝境里唯一令季珪感到由衷欣慰的人。
季君雅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可她同样也是季珏的妹妹,是季琤的妹妹,是季景西的妹妹。季珪因为对方承认他而兴奋,同时又忍不住阴暗地想,是不是换个人来做这皇帝,季君雅也会如此?
季珪不相信皇家的亲情,更不相信爱情,他如今孑然一身,只信一切自己攥在手里的。
他命黄喜安置季君雅,一开始并未多想,只是下意识不愿这唯一认可自己的妹妹与季景西他们相见。因为他知道,一旦季君雅有了底气,有了人撑腰,她定不会再如之前那样恭敬、乖巧、如履薄冰、百依百顺。
可黄喜却误会了他的意思。
黄喜不经意流露出的惊讶态度,令季珪起先只是一闪而过的恶劣念头落地生根。想起季君雅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却又不得不乖顺低头的样子,季珪心中的恶念顿时如燎原之火呼啸而起。
管她是什么身份,待他成功铲除季景西之流,稳坐帝位,他想让她是什么身份,她就只能是什么身份!
在他的刻意引导下,黄喜深深以为,这兄妹怕是早有苗头,甚至早已成事,碍于身份所限(兴许还有谢皇后的阻拦),这才瞒得死死的。而如今季珪成了皇帝,成了天下权力最大之人,自然想做什么做什么,不会再委屈自己。
黄喜背着手,在身后的影卫推门而入的同时,起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可惜了。”
他草草掩盖了一番这几日留下的行迹,焦急地在前头等待,不多时,那影卫一身血地去而复返,一踏进门便迎来黄喜的惊呼,“这么快?”
“别说了,晦气。”影卫正在气头上,将手里染血的刀随意用布巾一擦,“人在屋里,看一眼没什么问题便准备出发。”
黄喜识趣地不再问。
他站在陋室门口,瞥见床帏后一动不动的女子尸体,视线掠过女子无声无息垂在床侧的手腕,微微一定,只见女子手心死死攥着把精巧的匕首,鲜血顺着匕首的尾端无声滴落。大意了,竟没发现她贴身藏着利器!
不是说八公主是被禁军毫无征兆地从咸雅宫押出来的?怎么会来得及准备防身之器?他正是因为笃定她毫无准备才没搜身的!
他后怕地拍拍心口,将门外的影卫唤来,“衣裳弄到了么?”
对方点头,“弄到了两身勤王军的布甲,又从尚服局里里拿了几套普通侍卫的装束。”
黄喜看了眼头顶昏暗的天色,“抬上尸体,立即出发,走长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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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少问津的长乐门这夜一如既往冷清,快到交班时候,看门的守卫远远瞧见来人,振作起几分精神。
认出为首的竟然是荣华宫的大内侍黄喜黄公公,守卫甚是惊讶。这宫里都改朝换代了,黄喜居然没事?
守卫打量着黄喜一行人,两个勤王军,两个打灯的内侍,还有两个抬着竹床,皆以布巾蒙面。竹床上则躺着一人,从头到脚蒙了白布。
黄喜一改平日的高傲,腆着脸给守卫塞了一块碎银,“娘娘宫里有个小丫头犯了恶疾,得尽快送出去处理了,特意请示过王爷,这不,王爷派了两位侍卫大哥随行。”
听到“恶疾”,守卫掀白布的动作一顿,谨慎地往后退了两步,“处理个人罢了,怎还劳公公亲自来?”
黄喜闻言,眼圈一红便抹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