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 寻人(中)(1 / 2)
待得能入塔已是一个时辰后。再次破罐破摔坐上竹床,温子青示意先去看老皇帝的命灯,一行人于是直奔八层,毫不意外地见到了一地狼藉。
八层塔上曾点过七七四十九盏灯,杨缱没有亲眼见过,而今也见不到了。上塔途中她听带路的校尉简单说了塔内情形——那几十具叛军尸身是遍布一到八层的,其中第八层最多,初步判断温子青是在例行检查命灯时与叛军动手的。
四十九盏命灯如今只剩寥寥几盏,其余皆已湮灭,尚存的那几盏也俱一副苟延残喘之姿,似乎一个不慎便要彻底寂灭。
北辰动作麻利地将大半灯盏码到角落,余几盏还燃着的灯不知如何处理,遂请示温子青。
“照旧。”他一锤定音。
北辰欸了一声,取了壁龛内的灯油,拿过竹篾轻车熟路地将那几盏灯续起,原本奄奄一息的火光得了喘息之机,一个接一个重新跃动起来。
杨缱没忘自己此前“灭灯”的豪言壮语,不由转头看向温子青。
后者似早就等着她这一眼了,微微摇头。杨缱也不问缘由,只平静望他,几息后只听温子青似是拗不过她般无奈道,“下回你来。”
杨缱满意了。
她还不至于插手对方行事到这个地步,既然温子青认为这几盏苟延残喘的灯还有燃下去的必要,那便随他去。反正温喻伤好之前她是绝不会再带人来一趟的,可也不会任由这些灯燃到那时候,这些灯到时还是她来灭。
“虽只剩这些……但续一段时日还是足够的。”温子青解释,“只是效力比不得全盛之时。”
至于具体有多“比不得”,想来杨缱也不会允他费神卜算,多说无益。
杨缱颔首,“我回去后会告知季珩。”
北辰点完了灯,回到温子青身边复命,“主子,属下做得可还合格?比得上北微兄长了吗?”
温子青对他倒是不客气,“不能。”
北辰:垮起小猪脸。
杨缱没忍住笑了一下,阴沉了一路的脸色有了好转迹象。她不由开口,“忘了问,那个爱吃桂花糕的北微呢?”
温子青神色一滞,旁边的北辰也跟着僵了眉眼。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令杨缱唇边的笑意渐冷,只听北辰轻声道,“北微兄长先走了一步,去天上做星官了。”
杨缱:“……”
小少年悄然红了眼眶,似不愿多说,语速飞快地解释道,“事发之时,兄长与我皆不在塔中。几日后,北微兄长独闯皇庭,于太极殿前,万箭……穿心。骨灰是宁妃娘娘宫里一位小公公冒死送出的,主子已允我待此处事了,送兄长骨灰回曲宁。”
杨缱才刚刚升起的一丝松快又沉了回去。
过往她与北辰北微两人打过不少交道,对这两个侍奉温子青的温家子也是当半个弟弟看,如今陡然听闻噩耗,有些难以接受。
她有幸听季景西评价过温子青。
当初温少主不过随季珪在笔墨阁的鉴宝会上露了一面,便瞬间扭转了朝堂之上整个东宫的颓势,一切只因他是国师,他辅佐的只能是天子,此中深意不可言表,却极厚重。而曲宁温氏以堪国运起家,季珪要登帝,得有身为国师的温子青主持祭天,如此才算真正“承天运”。
杨缱却想,千年崇高、百代刚烈的曲宁温岂是一朝帝王可左右?这样的家族教养出来的温喻生来一身嶙峋傲骨,纵折戟沉沙也定不低头。
而经他一手带出来的北微北辰必然也是如此。
想来,如果季景西再晚几日破城,北辰也会步上北微的后尘吧。
“上九层吧。”温子青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你与北辰随我一起。”
再往上走,其他人便不能陪同了,从第八层到第九层,只能温子青亲自走。杨缱与北辰一左一右将
他扶着,短短一段旋阶攀了好一会才完,大冷天里生生累出一身薄汗。
第九层是国师塔的最高层。
他们身处的这座塔乃盛京城里最高的建筑,共九层,取九九极数之意,几与皇宫最高的那处御山阁比肩,干云蔽日,拔地倚天,史载,塔成之日,京城上空“风云变幻,白鹤高鸣”。塔内延续数代的机巧布置到了如今可谓集曲宁温氏青囊绝艺之大成,据传越往上走越精绝,最高一层更被传得神乎其神,曰,踏一步便是换山河。
吹得着实过了。
杨缱没觉得第九层神秘在哪,除了因为她是此处常客外,过去几年,她没少听温子青讲古,这位口中的国师塔,就仅仅是个塔而已。
没有温子青带路,外人轻易不得上九层塔,因此这里的命灯倒没有毁损多少,都是燃尽了灯油才灭的。
可饶是如此,杨缱也吓得不轻。
好在温子青打眼一扫便给出了结论,“秋狝之前我于信中提到,杨重安大劫已过,命灯可减一些了。如今看来,倒是省事。”
“万幸。”杨缱大松了口气。
她将温子青安置好,带着北辰上前将剩余的灯盏尽数点了一遍,直到那些跳动的火光重现勃勃生机才松了口气。
转过身,便对上青年那仿佛看透一切的视线。
“这才是你来国师塔的本意,却仍借机与我谈条件,哄我应下种种不平条约。”对方终于领悟过来这一趟国师塔之行的真相,谴责地望着她,语气毫无波澜却硬让人听出了几分委屈,“杨缱,你心好黑。”
杨缱心虚地抿了抿唇,转眼又理直气壮,“哪一条不平?”
两人眼神交锋,片刻后,温少主动了动唇,干巴巴道,“……也没有很不平。”
“我心黑?”
“……澄澈莹白至极。”
默默观战的北辰眼睁睁看着明城县君倒打一耙,大获全胜,不堪直视地捂住脸。
“你点完灯需得歇一歇。”温子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招呼杨缱,“坐,东西拿来,我起卦了。”
后者眼底升起凝重,将早已备好的八公主随身之物放在他面前。
于温子青而言这等小事不过信手拈来,不过几息便得出结论,指尖在铺开的盛京舆图上轻轻一点,圈出一小片范围,“这里,左右不超三条街。”
杨缱凑过去看,“似乎离国师塔不远。”
温子青随手又起一卦,这次用了较长的时间,结束后盯着卦象看了半晌。
杨缱心中顿时一紧,“怎么?”
温子青叹,“大凶。”
杨缱霍然坐直身子。
对方没有立即解释卦象深意,而是问,“除你之外,还有谁离此处最近?”
杨缱沉声答,“没有了。皇姐与季珩皆在宫中,霆音应是在城中另一头。”
温子青将季君雅的随身之物递还给对面人,“那你动作需得快些了。兵贵神速,多带些人手,天黑前把人带到我面前,兴许还有救。”
杨缱听得心惊肉跳,二话不说起身,“我现在就去。”
她走出两步又忽然顿住,回看坐在窗边的青年,“温喻,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我人是走了,讲好的“平等”条件却还作数的。”
“平等”二字还被她特地强调出来。
温子青嘴角微抽,无奈道,“知道了,我不起卦便是。”
匆匆点了几名燕骑同行,加上府里带出来的暗卫,杨缱一行十几人出了塔便直奔目的地。以她对温喻的了解,能被他说出口的“大凶”一定是极为凶险的噩兆,她不敢托大,第一时间派人快马加鞭给季景西与袁铮报信。
高塔之上,小少年扒着窗沿极目远眺,“主子,县君走远了。”
温子青正闭目养神,闻言无声地睁开眼。他抬
手将长袖捋起,目光在层层叠叠的白色绷带间停留许久,似是想拆开绷带看一眼其下丑陋的伤痕,但不知想到什么,又放弃了。
他将视线移至自己的手,纵横交错的纹路在干燥的掌心蜿蜒延展,淡青色的血管隐在薄薄一层皮下,那是他活在人间的小小佐证。
温子青蜷起手指,唤来北辰,“扶我上楼。”
若杨缱在此定会惊讶,她从不知国师塔九层之上还有一层——事实上也算不得“一层”,不过是塔尖那一小截类似阁楼的半层,没有人知道那里是被掏空了的。
北辰扶着温子青踏上那小小半层空间,此处实在狭小,仅能容得下三两人,温子青背靠墙壁,看小少年上下来回跑了几趟将所有东西备齐,检查一番无误后,将手掌伸了出去。
北辰蓦地红了眼眶,一肚子劝说不敢吐,憋得小脸通红。
温子青说话做事向来一个唾沫一根钉,最能治他的那个人又被支走,已是无力回天。
小少年握着匕首,横竖比划半天下不去刀,引得温子青无声睇来一眼。北辰被催得头皮发麻,索性一咬牙,往那掌心划出一道,随即取来小碗置于下方。
血却没留出多少。
北辰的眼眶更红了,咬牙沿着伤处切了一道更深的。
鲜血奔涌而出,滴滴答答很快便落了小半碗。
北辰拿过药箱给人处理伤口,温子青接过他手上的活计,一边给自己包扎一边示意,“去忙你的。”
小少年不敢抗命,吸着鼻子走到另一边。
他将温子青早早制好的灯芯泡进碗里又沥出,分出血融进灯油,拿了银针火折点灯。殷红的血在混进曲宁温氏千年不灭的灯油那一刻便离奇地与之融为一体,幽幽火光映在温子青眼里,犹如一束日光照进终年寒霜深雪的崖底,云雾渐散,露出其下静水流深的本来面目。
不知过了多久,北辰的声音才在逼仄的空间里响起:“主子,灯已点完,八十一盏,一个不少。”
“嗯。”温子青昏沉的意识瞬时归位,“歇着吧。”
北辰抿着唇把人扶到蒲团上,为他摆好笔墨丹砂,之后退到一边,不错眼地盯着那漫天灯火包围下的清癯身影。他看着温子青在命灯前静坐良久,提笔蘸了碗内剩余的血在特制的曲宁纱上写字,待得几行字写完,不等墨迹干透便将纱绢就着命灯点燃,扔进面前镶着二十四星宫图的钵内。
每燃一张曲宁纱,他的脸色便白上几分,如此反复,直至最后一张绢布燃起。
北辰凝视着绢上那孤零零的“缱”字被蜿蜒曲折的火线一点点吞噬,视线在温子青肩头一夕间生出的华发上停住,几乎是怒目而视地瞪着那一缕瞬间覆雪的苍白,心中不可抑制地痛恨起这个字的主人。
可他明明知道这恨意来得毫无道理,事实上他不仅不该恨,还要感恩戴德感谢她救下温子青——如果不是她,那人早已惨死在太极殿不见天日的密室里,至死不得圆满。
可当北辰目光转回灯阶前孤单寂寥的背影,好不容易压下的不甘又卷土重来,熊熊大火般,炙烤着他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主子,”北辰忍无可忍,“县君命格贵不可言,帝星归位后身边又将有真龙护佑,何须您多此一举?”
温子青刚要答话便被咳嗽声打断,胸腔震动间带出丝丝血腥气,那缕白发被震落肩头,却毫不入主人眼。
他脸色白得出奇,声音嘶哑,“你当知,这世间无不可逆之命格,无不可夺之福运,无不可断之顺遂,未至最后,一切皆无定说。”
北辰当然知道,可他仍是不懂,“恕北辰直言,有您在一日,县君可高枕无忧。”
温子青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缓慢摇头,“我做不到。”
“我只能点起这些灯了。”
天地辽阔,红尘滚
滚,江水不竭,日月不朽,惟人命有尽时,不得长久。
若他还是从前的温子青,自不屑此自损八百之法。他有的是能耐达成目的,哪怕什么都不做,单单只坐镇盛京,也能为杨缱镇出个牢不可破的福运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