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 寻人(中)(2 / 2)
可惜,如今莫说坐镇盛京了,能多活几日都是上天恩赐。
有些劫难,看似侥幸得渡,不过是老天爷从另一面收了代价。温子青对此早有预感,不论是失去的寿数,还是杨缱原本还算清晰、却因破了他的死劫而彻底模糊因果勾缠的未来。
身为曲宁温氏百年一遇的天赋之子,温子青对命运有着自己的见解。
昔年幼时天赋初显,他欣喜自傲,却不想等来的不是夸赞,而是父母亲眼含忧虑的心疼,同辈避他躲他的尴尬,族内愈演愈烈的争执……直至祖父温长风怜他天赋过高,恐他慧极必伤,踏上温解意之后尘,独排众议留他在一丈峰单独教养,那些声音才逐渐消失。
初时他不懂,难过了许久,待得渐明事理,便知道,那些人是怕他再待在族中,会应了什么五弊三缺,连累他人。
也是从那时起他才隐约明白,祖父贵为帝师,却为何要独居一丈峰。想来大抵是同样的原因。
此乃人之常情,怨不得谁。
在一丈峰上,他跟随祖父学习如何趋吉避凶,如何逆天改命,如何肩负起曲宁温氏的家族命运。温子青天赋使然,只用了几年便学成出师,出师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命,改自己的命。
帝师事后反应过来要横加阻拦时,一切已尘埃落定,温家子青从那一刻起,直至死亡,一切经他而为的窥天、探命、占星、卜运,再不会累及他人,一切弊缺,若应,只会应在他一人身上。
曲宁温氏顺应天命是祖训,温子青不欲违背祖训,但他要顺一条自己说了算的天命。
他做事皆循本心,说话从不妄言,他坦荡而自由,落子不悔。
是谓另一种意义上的“再无软肋”。
这世间没什么能真正掣肘他,帝师不能,父母族亲不能,知己好友不能。没有谁能拿这些人威胁他,因为温子青总会早一步避开,将其他人从天地时运的棋盘上拨开,剩下他自己,避得开就避,避不开,便坦然接受。
赴漠北治瘟疫是其一,清曲池救杨绪冉是其一,不动声色引导杨缱远离盛京北上秋狝是其一,在季珪围攻国师塔前支走北辰北微是其一……其余诸事不一而论,太多了。
除了算不到自己,多年来温子青从未失手。
他何其自信!而今却因再也看不见杨缱的未来而感到久违的惧怕。这种惧怕很轻微,像是心被谁提到半空,不至于令人夜不能寐,但只要一想起,又坐立难安。
可悲的是,连这样的结果他也早有预料。
他料到有朝一日自己恐无法卜算杨缱的未来,或是因她与自己走得太近导致二者因果勾缠,或是因他自身出了意外。于是他备下命灯,以己身之血为引,再付出些许代价,让这些命灯代替自己成为她的护身符,直至油尽灯灭。
省时省力,一劳永逸,在温子青看来,是个绝佳的好法子。就是没料到,当这一日来临,自己会是这么个重伤垂死的模样,以至于原本不放在眼里的“代价”变得险些令他承受不起。
“您答应过县君会好好活着的……”北辰哭得极伤心,“可转眼便又这般损耗,岂非食言?”
温子青从怔忪中回神,摇摇头,“两码事。”
好好活着,和活得长久,有本质的不同。
前者曰谋事在人,后者道天行有常。
“应允过她的,我都有做到。”
说不卜卦便不卜卦,答应了努力活,便不会抱怨此生煎熬。
区别只在于,他有一件早已决定要做的事,连为之付出的代价也早已定好,
不容更改。
凡事先来后到,算不得他食言。
小少年说不过他,破罐破摔地直指他胸前那缕白发,“那这个,您打算如何解释?”
温子青拾起那缕银丝端详半晌,不得不承认自己解释不了。
北辰自觉扳回一城,正要趁热打铁继续劝解,便见对面人慢条斯理地取下发髻上的玉箍长簪,任由发丝垂落,“所以需得重新束发,把这个藏起来。”
小少年:“……”
“杨缱动怒很可怕,你莫要试图挑战她的脾气。”他一本正经地解释,“若不信,你可去问季珩,此事他深有体会。”
我倒是得敢啊!!
说说不过,劝劝不下,面对油盐不进的温子青,北辰泄愤似的一跺脚,上前扶人下楼。
“您做这些,却不说与县君知晓,您难道不会不甘吗?”他搬来铜镜,拿了木梳认命地为其束发。
温子青答:“非是刻意隐瞒,她知也无妨。”
“……可您方才还说不要试图挑战县君的脾气。”
“所以你若想告状,等我伤好再说。”青年微阖着眼,心中算着杨缱离去的时辰,抓紧养精蓄锐,“否则她若动手揍人,你我都跑不了。”
北辰梳头的手一僵:“县君贵重非凡,像天上的仙女,怎会随随便便动粗?您又唬我。”
温子青默了默,好一会才开口:“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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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重非凡的仙女此时正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她将这一带翻了个遍,莫说三条街,五条街都找了,却连季君雅的影子都没见着,杨缱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温子青算错了。
他们如今所处的是临近城郊的居民区,住的都是最平凡的平头百姓。晚膳时间,本该热闹非凡,却因近来城中风声鹤唳而各个门户紧闭,空荡荡的街上惟剩他们一行人无头苍蝇似的打转。
“王妃恕罪。”回来复命的燕骑将士面对杨缱满眼的期待,惭愧地低下头,“线索太少了,属下们手上又没有搜捕令,实在是……”
越充治军极严,哪个敢随意骚扰百姓便是找死,因此他们只能耐着性子上门询问而非搜家。季景西此前消极抗命,根本没让燕骑参与到追捕叛军余孽中去,他那一份由五皇子季琤在替他揽着,自然手上也不会有搜捕令这种东西。
暗卫们倒不受这些拘束,可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保护杨缱,能分出的人手有限,眼下也没有什么收获。
这样下去不行。
杨缱暗骂自己当真是经验不足,寻人不该是这么个寻法。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思片刻道,“去找医馆、药行、铃医、兜售草药的行脚商一类,问清楚近段时间有谁频繁或大量地取过外伤药、亦或医治过受伤的年轻女子。”
温喻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他没断言人死,那必然还活着,可又说“兴许有的救”,那便是有伤在身了。有伤就得治,治需得有药,平民百姓家中不会备下太多药物,只能通过上述渠道。
众人领命而去。
白露不知从哪搬出个竹椅,扶着她在路边坐下,杨缱一边揉着发疼的肩膀一边吩咐,“去瞧瞧王爷与袁世子到哪了。”
一名暗卫闻言离去。
白露则面露担忧,“您肩伤未愈,切莫操劳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杨缱在凤栖山上受的伤拖拖拉拉至今好不全。本来早该好了的,结果她在碧溪谷时开了弓,入城后又是一番折腾,大大拖延了养伤进度,也是她向来能忍,这才没让人看出什么。
杨缱答,“先办眼下的要紧事。”
“您今日还放血了呢。”白露却不怕她,坚持道,“还大冷天里来回奔波了快一个时辰!您整日教训温少主,自个儿倒是不听话,是不是早忘了您还伤着呢?这要是
教姑爷知道了……”
杨缱迅速变脸,“此事一了我便闭门静养。”
白露满意地闭了嘴。
杨缱见状,忍不住嘟囔,“他都开始同我闹脾气了,自个儿伤势都顾不上,哪还记得我……但你也别想着告状,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能教他知晓,明白吗?”
“……”
“问你话呢,明白吗?”
等不到白露应声,杨缱不满地抬起头,却见小丫头正僵着脸望过来,一副被谁点了哑穴了的模样,小眼神一个劲地望她身后飘。
杨缱眉心一跳,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全身。
——“不能教本王知晓什么?”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传来,在这大冷天里,生生让人听出几分比西北风还凉的寒意。杨缱顿时像被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浑身一僵,不敢回头,疯狂与白露交换眼神:怎么不提醒我!!
白露欲哭无泪。她倒是想啊!谁能料到人刚好出现在这破巷子另一头?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杨缱身后停住,下一秒,对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问你话呢,说啊。”
“……”杨缱抿着唇,在寒风里默默打了个冷颤。
周遭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厚实的披风兜头盖脸罩下来,中间似乎还夹着一声极轻的轻叹。杨缱咽了咽嗓,裹着披风站起身,对上身后一副气不动了的模样的季景西。
杨缱被他看得心虚,决定不管怎样先献个殷勤再说,于是抬手便要将脖子上的狐毛围脖取下来换给他。
谁知手才刚碰到围脖,一声警告便砸过来,“戴好,不准摘。”
杨缱被吼得愣住了,嘴角一撇,像是下一秒就要掉眼泪,“你怎么凶我啊……”
季景西:“……”
猝不及防被反将一军,临安郡王硬是没能继续摆他的冷脸,明显慌张起来,袖摆下的手指蜷了又蜷,仓皇地别过脸,梗着声对白露道,“她肩伤如何了?”所以您到底听到了多少啊!
白露不敢看杨缱,喏喏答,“回王爷,就,方才还在疼……”
季景西:这回真气不动了。
气氛尴尬得窒息,好在这时候出去寻人的燕骑们回来了,并且带回了极为有用的关键消息——他们问出了几户可疑人家,并锁定了其中嫌疑最大的一个。
听完,季景西摆摆手示意他们先退下,垂眸思忖须臾,对杨缱道,“我这里也有些线索,应该正好对得上,你是跟我过去,还是留在这等我消息?”怎么老让人答送命题啊。
杨缱飞快地看他一眼,动了动唇,小声答,“我要跟着你。”季景西沉默了。
他揉揉眉心,深觉自己是昏了头了才问出前面那话,可惜话已出口,只能捏着鼻子认,“那就跟吧。”
杨缱乖乖哦了一声,等着他前方带路,谁知对方忽然上前一步,动作强硬地将她缩在袖笼里的手拿出来,裹进掌心,暖意登时顺着冰凉的指尖传来。
杨缱微微一怔。
“秋水苑连个手炉都找不出来?”季景西没好气。
手炉……自然是备了的,只是她从国师塔走得急,忘了带出来。
这话不能说,杨缱眨眨眼,主动将小手往他手里又塞了塞,“你比手炉暖和,看见你就不冷了。”
季景西:“……”忽然气不起来了怎么回事。
“孟之章,柳少贤,看够了就给本王滚过来带路!”他似是恼羞成怒地朝着巷子口另一端喝道。
话音落,两道身影狼狈地从转角处跌了出来,也不知偷听了多长时间。两人你推我扯地穿过巷子,讪笑着同杨缱见礼,接着不等季景西开口便吆喝着“兄弟们,来来咱们来对一对线索”飞速逃窜。
杨缱目瞪口呆,半晌,羞愤欲绝地一头栽进季景西怀里。
后者顺
势把人抱了个满怀,绷着脸,抿着唇,非常努力地把笑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