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 几分心思(1 / 2)
岁聿云暮,许是老天爷看在年节将至的份上网开了人间一面,大雪终停,北方雪灾逐渐可控,大魏朝堂也终于走上正常运转——直观体现为,某一部分朝臣开始有功夫质疑季景西监国的正统性。
朝廷之上,新一轮的诋毁、反对、扯皮拉开大幕,言官们的奏章雪花片般飞向集贤阁。
季景西对此的处理办法很简单——将这些反对之言全部丢给几位宰辅。
既然当初几位相公都支持他出面主理政事,那么理所当然地,他们也该负担起对这一决定的解释义务。
季景西没功夫应对这些,他全副精力都放在另一件事上——为这场勤王之战论功定赏,秋后算账。
这无疑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毕竟他只是监国理政而非登极御宇,承德殿里的老皇帝活着一日,这场战事的最终定性权便难以落到季景西头上,季珪一干人的最终处置也非他说了算。
可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离年节没多少日子,城外却还驻扎着各州联军十几万,镇南军、漠北军的主帅也因此被迫滞留京城,几乎整军参与到这场叛变中的征西军更是群龙无首,大魏西境空门大开、防卫薄如纸糊,随时面临着被西羌诸国大破城门的险境。而当初奉季珪为新帝的那些官员,连人带家眷,也都在诏狱里蹲着,等待判决。
此外,除了那一小撮“忠义硬骨”,例如宁死不屈的镇北王袁穆、酷刑加身的鸿胪寺少卿杨绪冉之辈,其他在盛京沦陷时陷敌的官员也在忐忑不安地等待处置清算。
这部分官员,特指当初未明确表示认同季珪帝位,但也没有做出实质性反抗之举的群体。
朝中支持治罪这群人的声音不在少数。
他们的理由是,那些被俘的朝官,无论从律法上还是道义上,季珪谋反时,应当“以死明志”,向远在凤栖山的老皇帝表切忠心,否则便是“失节”——丢命事小,失节事大,失节的人,不配在朝为官。
季景西理政的经验尚浅,思想也与那些迂腐文人不同,骤然在奏章里看到这一观点,整个人都不太好。
他倒是觉得,率先提出这一观点的郎志高郎御史才是不可理喻。
凤栖山秋狝,老皇帝带走了四品以上的京官,看似浩浩汤汤,实际滞留盛京的官员才是京官中的绝大部分——这绝大部分,是朝廷中枢得以正常运转的中坚力量。
季珪破城称帝,的确有宁死不屈者以死明志,可活着的更多。以那位郎御史的观点,这些活着的都应算在陷敌失节队伍里,全应当治罪。
……合着不是你家的朝廷,你折腾起来不心疼啊?
季景西在漫天奏章里挑出了一堆相同言论的折子,一个个查上奏者谁。不查不知道,好家伙,全是参加了凤栖山秋狝的!
这要不是在趁机排除异己,他把头撇下来当球踢!
他就不懂了,这群人凭什么觉得折子递上来他就得同意?这群蠢货一没参战,二没出力,回京就坐享其成,竟还要求那些出力的被治罪……禄米太多,吃饱撑着了?
他脾气上头,直接驳回了奏章不说,还要反过来治郎志高一个以权谋私。
……谁知却被杨霖拦下了。
杨相公倒是没有试图让他理解那些人坚持的“气节”,他只是无比淡定地告诉季景西,你就算驳了一个郎志高,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郎志高,如果今天批阅这些奏章的不是你临安郡王,而是承德殿里的皇帝,他非但不会生气,还会很赞同。
杨霖趁机给他上了一课。
“凡帝王,在鉴定臣子的忠心上向来极度苛刻,没有一个帝王可以忍受自己的臣子不忠。”杨霖道,“当忠君之义与自我生死之间面临二选一,皇帝希望臣子们选择前者。你之所以不这么认为,甚至觉得荒谬,是因为这些人还不是你的臣子。”
景小王爷似懂非懂:“……所以,陷敌的官员没有以死明志,真的是不忠?”
“度量狭隘的皇帝是这么认为的。”杨霖答。
季景西:“……我自认心胸还算宽广。”
杨霖:“你是皇帝?”
“……”
杨相公被他难得一见的呆愣取悦了。
杨霖坏心眼地多欣赏了片刻自家女婿的懵逼(甚至想把大儿子喊来一起欣赏),看够了,不紧不慢地为他出谋划策:“何必纠结于此?你既不认同,那便按你的想法来,横竖眼下也没谁能越过你去。”
季景西蹙眉,“您似乎并不意外有人会拿‘失节’来说事。”
他多少有点明白了——从帝王角度,自己的朝臣陷敌于京,眼看着叛臣谋反登基却仍苟活,于国而言的确是某种程度上的“失节”——显得这个王朝的皇帝在臣子心里并不是不可取代。
皇帝也是要面子的。
杨霖被他逗乐,“不意外,又如何?失节失节,失的又不是我家的节。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家如今你说了算,你都不计较,旁人谁敢置喙?至于那完美无暇的忠君之义,待你成了皇帝再向臣子求也不迟,眼下嘛,顺着心意来。”
季景西:“……”
我总算知道你们杨家人为什么总在不经意间说出极为可怕的话了——敢情上行下效。
“我看那个郎御史不爽。”他气闷,“我的心意就是让他也不爽。是您拦下了。”
杨霖好气又好笑:“为父拦你,是因为这个郎志高并非排除异己,他是打心底认为那些陷敌的官员失节了,这等执拗之人,你驳他一次,他跟你杠一百次,不怕麻烦?反倒是后面跟风的那些,图谋不轨,想的什么就差写在脸上。”
季景西有些意外,“您知道这个郎御史?”
杨霖点头,他对京中官员如数家珍,“你可以把他看做年轻时候的徐翰。”
“……”年轻版的徐衿他爹啊,您要这么说,我不就懂了?
那可真是耿直固执的一比。
季景西忽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告别杨霖,临安郡王回去便将这位郎御史查了个底儿掉,确认他不属于任何一党后,心情颇为舒畅地召见了这位耿直得头铁的御史。
两人在书房畅谈许久,之后没几日,朝中对于“陷敌官吏”们的处置有了结果:按程度轻重,结合这些官吏们稳定盛京局势时的出力多少,一批人被褫官,其余人平调的平调,贬官的贬官,剩下的则维持原职,“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为显公正,临安郡王允许这些官员上奏章自陈。
这之后,又有些小范围的变动,只是于大局而言够不上多大影响。
至于郎御史则被季景西提拔,由从七品下一跃为从六品侍御史,算是充分肯定了他这番“一心为了朝廷”的忠心。
皆大欢喜。
——
“……绝了,王爷,没想到还能这么玩!臣无以言表,您受我一拜吧。”
秋水苑里,越贞夸张地朝季景西行了一礼。
一旁的柳东彦亦是赞不绝口,就差击节高歌了,“了不起,了不起!本来我等还在头疼如何寻个合适的理由动一动朝中各员,没想到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如此以来,该腾位子的腾了,该补上的补上了,借机放出去的也放出去了,连那群迂腐固执的言官都安抚到位了,人心也顺势拉了一波,真是绝了!不行,我也得向您表达一番敬佩之情。”
说着,也起身一拜。
季景西好笑地看这两人耍宝,末了才开口道,“是郎御史之功。”
“可别!”徐衿连连摆手,“人郎御史本意可不是这个。郎大人一片赤诚忠心被利用,这般残忍的真相可千万别告诉他。”
京中官员上千,从四品上的高官才有多少,普通官吏才是地基,而季景西单这一次“处置失节官员”就动了百名京官!这般大的动荡放在从前,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尝试,结果季景西却做了。
他不仅做了,还做得特别稳,特别理所当然,以至于原本可能会引起轩然延宕的变动竟然就这么被按了下去。
尽管官职的调动和交接仍需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完成,但路已铺好,料见不会出大问题。
这是个难得一见的全员接受的结果,而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平衡——季景西并不贪心,反而取舍颇多,此番大批的官职调动,得利的不止他一家,楚王、瑞王、保皇党、清流一派,皆有所得。
当然,季景西自己得利最大罢了。
从前便说,临安郡王一脉最大的问题便是朝中根基浅。重臣他们不缺,缺的是位于中下游的官员,而此番变动,恰恰补上了这一的短板。
更难得的是,季景西这次还赢得了朝中那一小部分最迂腐固执之人的好感,这才是最大的收获。
“也多亏岳父教我。”季景西握住杨缱的手,“应付郎御史那类人,岳父经验比我丰富,有他从旁看着,本王少走了许多弯路。”
杨缱无奈地回捏他的手指,“你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让郎御史知道你利用他。”
季景西保证,“放心,只要郎御史始终如一,本王自不会拉他下水。”
“我有些好奇。”杨缱道,“上百封的自陈奏章,你都看了?”
徐衿替季景西作答,“又谨高看他了,他怎么可能去看。”
季景西点头,“懒得看,全凭心情喜好。”
杨缱:“……”
杨缱:“如今外面传你独揽朝政,还真没冤枉了你。”
季景西答得理直气壮,“我又不是太子,谁爱替人看管江山。让我监国,就得有这个觉悟。”
得利于此番调动,柳东彦名正言顺地结束了山东道流放,正式回京供职户部,同时继续兼任宗正司丞,看似品级未升,权柄却比从前大了不少。听季景西这么说,他笑着接话,“王妃莫要全信了王爷的自贬,咱们王爷大事上稳得很。”
这一点杨缱倒是赞同。
对陷敌官员的处置,标志着勤王平叛一役的清算正式开始。集贤阁听取了太医院院正、国师温子青、大常侍常进以及近身伺候至今、对皇帝情况最为熟悉的宁妃娘娘的意见,对皇上短时间内恐无法苏醒一事达成了一致意见,决定不再等待皇上清醒,尽快将清算事宜搬上日程。
在请旨太后老祖宗后,季景西正式拍板了一应清算章程。
首先便是主谋季珪,将由三司会审后,审判结果呈报监国,择日行刑。这便是走流程了,季珪的结局早已注定,他活不过这个年节。
其次则是季珪的同党,亦由大理寺会同御史台、吏部共审,经刑部复核,于年后行刑,该处死的处死,该抄家的抄家。
勤王联军这厢则论功行赏,首功自然归属于临安郡王季景西,其次是楚王季珏、瑞王季琤,其他人则按功绩大小各有所得。
军中的封赏自有兵部按章程处理,季景西只需在其上盖章落印即可,难的是对几位王爷和主帅的封赏。关于这方面,集贤阁还在激烈讨论中,至今未得出结论。
但在对征西军的处理上,各方难得达成了一致:取消征西军番号,着齐孝侯裴青暂领西南边防,原金吾卫统领马山升任副帅,即刻整兵离京,原征西军降俘并入西南军中。待年后春忙结束,兵部将主持征兵重组西境边军。
裴侯爷又一次痛失在京过年的机会,匆匆告别众人后踏上回边境的遥途。
杨缱犹记得裴青临走前,在秋水苑问季景西,这一切是不是快结束了。
季景西玩笑似的答曰,怕你看不得旧友残杀的戏码,所以贴心地让你滚了,下回回来,记得给我述职。
齐孝侯一品侯爵,述职对象除了天子没别人。裴青听完这话半晌没吭声,好久才憋出一句“那王爷记得善待我妹子”。
他不问季珏,不问季琤,不问陈泽顾亦明苏煜行,也不知是不敢问,还是不想问。
——
季珪三司会审那一日,五皇子季琤、七皇子季珏、九皇子季瑢皆临堂旁听,季景西则没有露面。
三司会审的结果并无意外。
走出刑部时,冬日高挂,兄弟三人一路沉默同行至岔道口,季珏率先登车离去,季琤则呼了口气,挤出一丝笑来,语气放得轻松,“时辰尚早,景西说他那有几道食方不错,让我有空拿回去给家中几个小的尝尝,为兄记得小九也喜甜,不如同去?”
季瑢微微一怔,继而不太自然地垂眸道,“五哥去吧,我……有点事。今日就算了,改天我去你府上讨鲜尝。”
季琤没听出他话中的不对,只道,“行吧,那为兄先走一步。”
季瑢笑着颔首,目送他离去后,独自登车,吩咐道,“回宫吧。”
车行半途,他忽又改了主意,“算了,去京郊别院。”
九皇子季瑢尚未封王,无府邸,京郊别院隶属皇家,他偶尔会在那里小住几日散心,只是从前去的频率并不高,近来却常常光顾。
午后,杨绪南与贺白偕寻而来,一人拎酒,一人提着冬猎来的狍子,美其名曰蹭地龙来了。
“这酒,别看朴素无华,这可是我偷的我姐夫的十年梨花白纯酿,你们俩今儿有福了。”杨绪南献宝似的将酒坛放在中间,颇有仪式感地将手放在泥封上,“我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