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 几分心思(2 / 2)
贺白调侃他,“杨寄云你出息了啊,郡王爷的珍藏你都敢偷拿,不怕他发现以后削你?”
“我怕甚?有我姐呢,他才不敢。”杨绪南一边答着,手上毫不犹豫地拍开泥封,清冽至极的醇香顿时四溢开来。
“哇——香!”季瑢眼睛大亮,“不错不错,杨寄云出息了。”
一人一句出息说得杨绪南直想翻白眼,“都别废话了,愣着干嘛,还不奉盏?”
倒上酒,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想等谁说上两句,面面相觑半晌,先绷不住笑出来。
“来!”季瑢最终发话。
流霞清液在前,话都多余,酒盏一撞,三人齐齐仰头一饮而尽。
“——爽!”季瑢呼出一口酒气,“这季节还是得喝梨花白,过瘾!”
十年纯酿,入口清冽,后劲十足,三人之中季瑢酒量最好,另外两个这一下下去,两张俊脸直接被熏出一片红。
杨绪南呛得酒气直冲天灵盖,无奈礼仪规矩刻在骨里,匆忙间只能以袖掩唇打了个小酒嗝。另外两人看在眼里,直笑他喝个酒也规行矩步好生无趣。
杨绪南也不恼,只道:“怎么着,认识这么多年,别说你们还没看习惯。”
“早习惯了,就你规矩大。”贺白直摇头,“还说是偷拿的酒……我看是郡王爷送你的吧,你有那个胆子偷吗?”
被拆穿的杨绪南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好烦啊贺云墨,就你会哔哔,你看允则说话了吗?”
“对,我就不说。”季瑢得意地摇头晃脑,“我早知他没那个胆子,但我就不说,诶嘿,我就看他装。”
杨绪南:“……”
你也够哔哔的。
一杯酒下肚,气氛较先前活络许多,别院的宫人恰将收拾好的狍子肉端来,三人以肉就酒,甩开膀子开吃。
待得半饱,酒也下去了大半坛,季瑢吃累了,窝回隐几里好整以暇地望着两个好友,“说吧,特意找来别院作甚,别糊弄本殿下,我可不信什么想来就来的说法。”
杨绪南与贺白对视一眼,无声推诿着让对方开口。
僵持片刻,贺白认命道:“别多想,就是想来陪陪你。”
“对,就是怕你心里不痛快。”杨绪南接话,“你今日去刑部了吧。”
季瑢唇角一敛,半晌才应了一声,“多谢,有心了。”
他知道季珪如今这般都是咎由自取,可对方到底做了他十几年的兄长。长兄如父,过去季珪待他虽严厉,却也不失手足情义,也许是从未将他当做对手,几个兄弟里,反倒待他是最好的。
“我是不是有点矫情了。”季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害你们担心了,我知道他活该,就是……说不好,有点物伤其类。”
“咱们之间说这些才是矫情了。”杨绪南朝他举杯,“人非草木,殿下乃性情中人,倘若你当真冷心冷血,也不是我认识的季允则了。”
季瑢大笑,高高举杯回应他。
“还有我还有我。”贺白连忙跟上。
酒过三巡,杨绪南放下杯盏,看向季瑢。
“既然横竖今日没旁人,就咱们仨,允则,我且问你一句,你实话答我。”他问,“你是不是……对我姐夫有什么意见了?”
此话一出,贺白诧异地抬起头。
季瑢把盏的手微微一顿,笑:“何出此言?”
杨绪南直勾勾看着他,“直觉。”
两人的视线于半空交汇,谁都不退让。
“……你想多了。”季瑢率先移开了眼,“我能对景西哥有什么意见。”
杨绪南却不信,“你说谎。”
他一字一句道,“你已经连续两次拒绝同我一起去燕亲王府了,你在躲他们。”
季瑢好笑,“就这?杨寄云,讲道理啊,我没事老去燕亲王府做什么?没得打扰景西哥和堂嫂。”
“你从前没事的时候也常去串门子啊。”杨绪南喝酒喝得舌头发直,没有怪罪的意思,却是有话直说,“况且也不是没事吧,我姐前日邀你过府了吧,你却拒了,以前你不这样的……害我也没喝到好茶,我盼好久了。”
熟悉九殿下的都知他素来喜好珍玩物件,前日子,笔墨阁这一年最后一场鉴宝会上出了一盏来自东海的罕见冰绡琉璃盏,被九殿下季瑢得了。好盏需得配好茶,还得有茶艺精湛之人烹之方不堕其价,季瑢于是央着杨缱为他煮一回茶。
后者应了,特意在休沐之日开了库房,将今年蜀地送来的蒙顶黄芽匀出半两,又早早备下雪水,准备予他煮一回茶。
放在以前季瑢定然兴高采烈凑上去,可这回他却鬼使神差地反悔了。
季瑢说不好自己为什么变了主意,事实上,自打那日离开燕亲王府,季瑢便多了许多思虑,简单来说,就是心乱了。
因为那道监国圣旨,他开始下意识躲着季景西,对方许是太忙无暇注意,也或许是意识到了却懒得理,但无论哪种,于季瑢而言都不得劲,他既希望对方早些注意到自己的不对劲,同时又怕被对方知道自己多了心思,整个人纠结成一团,连带着杨缱他都避着。
杨绪南向来敏锐,不过一两次的躲闪便让他注意到不对,可季瑢着实难以开口承认。
他甚至耻与将自己的心思说于任何人听。
……他该怎么说?难道要告诉绪南,因为一道监国圣旨,他生出了一丝不该生出的野望?可他明明站到季景西这边了,为此,他甚至亲自走了一趟山东道,将本应当属于楚王阵营的好友贺白拉下了水。
结果现在,他却要告诉他们,他反悔了?
别说是绪南贺白,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耻、可恨、恶心。
……他季瑢算个什么东西啊。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那道圣旨,仿佛被谁撕开了一道口子,往心底深渊里扔进一根火苗,遇上了丁点儿油星,刹那间熊熊大火冲天而起,连绵不绝。
然后他一边胆寒,一边又死死揪着一缕极为细微的侥幸不放,想着,我是不是也可以。
这种近乎卑鄙的背叛,怎么说?
迟疑间,只听咚一声,却是杨绪南终于醉倒在了酒桌上。
季瑢几乎庆幸地松了口气。
唤来宫人将杨五少爷扶下去歇着,心情好赖松快回来的九殿下终于有功夫将注意力转回当前,想到杨绪南自己豪情万丈地带酒来安慰他,结果自己先倒了,又忍不住发笑。
谁知笑意刚爬上眉梢,季瑢一个不经意对上贺白意味不明的注视,唇角笑意又僵住。
“……怎么?”季瑢重新展颜。
贺白一语不发,只深深地看他,“允则,你是不是……”
“不是。”季瑢近乎没礼貌地打断他,笑意瞬时消失。
贺白一动不动看着他,半晌,移开视线,提起酒坛给两人满上。
季瑢有些尴尬,“云墨,我……”
他也不知要解释什么,总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的反常找个理由。可话未出口,有人前来通传,说季瑢外祖家那边有人求见。
季瑢在贺白仿佛看透了他的眼神里手足无措。他无端恼火,甚至有些迁怒外祖家的人来得不合时宜——可回过神又意识到,分明是他让人上门的。
是杨绪南和贺白来得突然,以至于他忘了往往这个时辰,外祖家会有人上门与他议事。
“……云墨,我去一下,你稍坐片刻。”季瑢到底还是起身了。
贺白笑着点点头,示意他自去忙。
随着九皇子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贺白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酒盏。
他在回想季瑢的出身。
季瑢的母妃是官宦之女,门第书香,虽无法同他们贺家世代簪缨相比,祖上也是出过一任状元和几个举子的,乃远近闻名的清贵之家。
生下季瑢后,范氏晋位为嫔,在后宫不争不抢,却颇得皇上看重,连带季瑢的外祖父在朝中也一路高升。
昔日六皇子季琅倒台,其岳丈丁志学一家跟着落罪,吏部空出来的侍郎之位,便宜了季瑢的外祖父范钧义。
如果他没记错,季瑢的一位舅舅如今在楚地任参军,还有一位表舅则在翰林院供职。
这等背景,算不得打眼,却俱是关键要职,往年季瑢与他们来往也不多,但近来似乎与他那几位表哥走得近了些。
贺白总觉得不寻常。
季瑢这一走便再没回来。贺白等了一个时辰,眼看天色不早,不再等,托人给季瑢传了个话便先行告辞。
刚回到家,贺白便被自己的老父亲贺怀溪唤去了书房。
贺怀溪贺尚书给自己儿子分享了一则他今天听到的八卦——皇上曾在凤栖山至盛京的归程途中拟过一份圣旨,在这份圣旨里,监国的本应该是九皇子季瑢。
贺白被震得半晌失语。
“……父亲从何得知的?”他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圣旨而今在谁手中?”
贺怀溪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道,“圣旨在临安郡王手里。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不知,但眼下已经传遍了。”
贺白以手撑桌稳住身形。
他联想到今日皇家别苑与季瑢相处的情形,良久才开口,“恐怕是有人故意放出的风声。父亲认为是谁?”
贺怀溪并未直接回答他,只是点着面前的黄花梨桌案,慢悠悠道,“云墨,为父且问你,倘若消息为真,你打算如何?”
话不直白,贺白却听得懂——父亲是在问他,假若有一日必须做出选择,九皇子季瑢,和杨家绪南,他选哪个。
贺白只觉胃部痉挛,不禁抬手狠狠压住,再开口时嗓音艰涩至极,“儿子……尚未想过。”
贺怀溪有些意外,“为父还以为……你不是心悦杨家六姑娘么?”
贺白:???
“父、父亲……”贺云墨涨红了一张俊脸。
贺怀溪少见自家儿子这羞涩模样,心中有些好笑,但笑过之后,又起了淡淡心疼和惆怅。
他以前忽视自己膝下的这个嫡子,可他分明极为优秀,小小年纪高中状元,外放山东道后更是犹如一夜长大,端的是成熟稳重。
而今他恍然发现,原来儿子不过才未及冠的年纪。
贺怀溪忽然就不想再为难儿子了。
“九殿下那边,你若看重与他的情义,便多提点他几分。”贺尚书语重心长,“现在下场,为时晚矣,切莫因一时之念走岔了路。”
贺白压着心底的惊诧,拱手应声。
“至于你嘛……”贺怀溪看他半晌,又笑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杨家六娘虽为庶,却比一般嫡女尊贵,配我儿,倒也说得过去。”
要说九皇子之事贺白还只是吃惊,那么听到这句,少年才真的仿若听到一声晴空巨雷,“父亲?!”
您到底知不知这话意味着什么?那可是杨家人!
“下去吧。”贺怀溪却不再多言,“饮了酒便早些歇着,记得让厨房给你上醒酒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