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蒙古袭来(1 / 2)
大元至元十一年,十月初六,日本对马岛西岸
战斗发生在狭小的海滩,跟预料的不同,敌人没有给他们任何准备的时间,士兵们分不清楚方向,困在了这里。
他跳船后只跑了几步就跌倒在一人高的水中,本能的划动四肢,却没找到任何可以攀附的东西。腥咸的海水漫过眼眶,视线变得浑浊起来。渐渐他精疲力尽了,只能任由自己沉入水底。
但不,他找到了一只手,亦或是这只手找到了他。粗壮有力的胳膊探进水里,精准的揪住了他的衣领……他瞬间被对方提出了海水,海水哗哗的顺着头盔流淌,耳边一片嘈杂。好在视野逐渐清晰,这能让自己尽快的看清局势。
舰队到达岛屿已是未时,太阳西斜,光线不利于登陆作战,但上面还是要求尽快登陆,并尽可能多的占领岛上要道。敌人并不清楚我方部队的人数,也并不知道具体登陆的地点,这或许是今天他们唯二的优势。然而事情显然没有按照人们想象的那样发展,第一艘舢板放下来的士兵只有区区十个人,此刻已经大部分横尸海岸,其余波次的士兵正努力的在沙滩上跋涉。树林里人影耸动,敌人叽哩哇啦的说着完全不通的语言,不停的向岸上射箭。
他呛了不少海水,耳朵也听不见了,正捂着胸口咳嗽。那只手把他提起来之后没有松开,而是噼里啪啦的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从力道上来看,定是万分紧急。
“什,什么情况……”他紧紧抓着那个人的胳膊,跌跌撞撞的往滩头上冲锋。
“日本人的箭不强,但是射的很准,打头的几个弟兄被压制在前面不能动弹了。”那个人大力的拍着自己:“纪襄,你现在是副千户了,拿出点儿副千户的样子来!”
纪襄清醒了许多,他知道登陆作战不是他们这些人擅长的作战,对方躲在树林里以暗对明,他这里一刻钟也不能耽误,否则伤亡会越来越大。他点点头,义无反顾的冲了上去。
身旁的羽箭嗖嗖的飞过,邵林说的没错,敌人的箭穿透力极差,有好几支箭射中了自己,却没有一支穿透外面的护甲。滩头上牺牲的第一批人员基本都是被直接射中了要害。敌人那边还不清楚具体有多少人,但是除步兵之外,林子里还有一些骑马的人,他们纵马在林子里呼喊,至少没有蠢到离开树林冲到滩头上进攻。
纪襄随手扯过一名身边经过的士兵,这个士兵只顾着慌慌张张的向前狂奔,没带佩刀,也没有胸甲,只背着四五个箭筒,体壮如牛。
“向增?”纪襄看见这个士兵的样貌,
“纪……纪哥。”那个叫向增的家伙一愣。
“你去左翼传我命令,让他们集结队形,林子里的人不多,拿好雷子直接攻上去!另外叫你弟弟去右翼传令!”
“哥,向仁不见了!”
“什么?”纪襄大怒:“延误军机,净耽误事,你自己找个人去右翼传令,待会儿要是两翼行动不一致,我军法处置你!”
“诺!”向增跌跌撞撞的回头找人去了。
指挥官的作战命令很快的在队伍里传递起来,他们终归是职业军人,从起初的混乱中平静下来后,迅速集结成进攻的斜列,弓手们零星的把箭矢反射回去,还有些士兵半蹲在沙滩上,给火器装填弹药。
视线受限于密密麻麻的丛林,他们并不知道前方有多少敌人。事实上林子里反击的本土军队只有百余人,而元军第一批登陆对马岛的先锋就有一千余人,双方兵力悬殊。一刻钟后元军先锋集结完毕,战斗几乎在纪襄下令开始进攻的那一刻就进入了尾声,面对从未见过的火器打击日本人只有排队送死的份。蒙汉军队踏平这片树林时,太阳尚未落山。这些躲藏在林子里的剩余敌兵半步也没有后退,他们号称自己为“撒穆然”,然后一遍又一遍发动徒劳的冲锋,人人争先恐后,脸上带着病态的狞笑,仿佛在行一件乐事。
无论是蒙人还是汉人都是第一次跟这个国家打交道,对敌人的所作所为无不诧异。敌人的指挥官甚至都不需要特意下令,这种跟自杀差不了多少的行为仿佛天生刻在他们血液里一般,只要有一个人冲出来,剩下的人就会一拥而上,发动自杀冲锋。
不仅如此,纪襄他们还发现绝大多数敌人的尸体没有甲胄,甲胄齐整的尸首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具,偌大个岛屿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儿正规部队,便以为岛上的主力并没有参战。于是下令不准休息,一鼓作气进攻他们的本丸。
但当他们气势汹汹攻向岛主的城砦后,才发现实际上滩头那些尸体就是整个对马岛上所有驻军了,只有可怜的一百来人。如今整座城砦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房间,和满满一地下室的老弱妇孺,一个男人都没有。
本应该天雷触碰地火般轰轰烈烈的元日第一次武力对话,就这么容易到甚至有点诡异的结束了。大部分士兵连日本人长什么样都没见到,就被告知前方的战斗结束了,整个对马岛已经归大元所有。
史书记载,日本文永十一年十月五日申刻,对马西左寸浦,异国兵船四百五十艘,三万余人乘寄来。六日辰刻,合战,助国子息等悉伐死,对马岛陷。
此时此刻,不知所措的一千名元军先锋军士守着这座巨大的城砦,满脸的茫然。
纪襄和几个亲随闯入岛主的议事大厅,依然是空空荡荡,贵族们不是战死就是跑了。身旁亲随邵林拖着长刀叮叮当当的踱来踱去,在岛主的议事厅里来回打量,他不舍得自己的刀还没有饮血就要入鞘,按照邵林刀出必见血的作风,如果只拔刀不杀人,是对刀的侮辱。
其实不只有邵林一人作此感想,纪襄也是,其他很多人也是。此行之前充满了对未知国家的好奇,然而当真正来到日本,才发现情况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样。从地下室发现的那帮老弱病残衣着看来,日本衣着服饰,甚至建筑风格都跟国内差别不大,甚至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比起国内更为贫穷,仿佛落后了好几个时代。这里已是对马岛的中心,却仍然穷的像个普通村镇。而这居然还是整座对马岛最有权势之人的宅邸了。主人房间布置极其简陋,家具装饰极少,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户外草地长期无人修剪,木制院墙刷着发霉的白灰,门窗是用某种整块的纸张做的,难扛推拉,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纪襄难以置信的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大失所望,他看着四周喃喃说道:“在军队里流传着许多关于这里的传说,说是他们的朝臣俸禄都以黄金进行发放,连杂耍的猴子项圈都镀着金,可在这里别说黄金了,怎么连铜器都没见到一个?”
“别说铜器了,这简直比我们村还不如!我们都被上面骗了,居然来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干!晦气!”有士卒受不了心理落差,愤恨的大声抱怨起来。
“不要急,我带人找找暗室,说不定把财宝藏在地下了。”邵林转身带着几个人下去了。
纪襄苦笑一声:“……待会儿将军入城,恐怕会跟我们一样茫然吧。”
元军舰队已经进港,都元帅们就要入城,纪襄叫住了邵林,他带着其余的几个人来到院里,清理散落在各处的拒马和障碍物,打开大门,他需要为后面的大军入城提前准备。
傍晚,元军远征军的高层们终于能够坐在对马岛的制高点上设宴聚会了,都元帅忽敦,副元帅洪茶丘,副使刘复亨,潘阜及大小官员共同出席。与纪襄的猜测一样,他们同样也被眼前看到的贫穷所震惊。
穷成这样,即使是蒙古人也觉得没脸大办庆功宴。
忽敦当场发怒,摔碎一地杯盏,痛骂朝中大臣昏聩无能,又聋又瞎。高丽统帅洪茶丘也是一脸阴沉,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言。
关于日本这个海外国度,蒙古人鲜少接触,几乎所有的认知都来源于朝中一名据说是皇帝宠臣的外国人身上,此人名叫马可波罗,是威尼斯的一名行商,游历过世界各地。在他的笔记中,日本是盛产珠宝与黄金的国家,尤其是黄金,数量无穷,甚至连皇帝的宫殿屋顶都由上好黄金打造,那里宫廷房屋雄伟壮观,市场上满是香料与丝绸。这样的记载在宫廷里被皇家贵族们深信不疑,因为远在唐朝时,日本大使的旅居费用就高达十五大斤左右的砂金,即使是副使也有十一斤,这无疑是对于马可波罗所述真实性的重要作证。
蒙人好战,更好劫掠,如今没有什么可以劫掠的物资,舰队停泊在海上消耗巨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经过一夜的商讨,都元帅忽敦决定凌晨出发,赶在日本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攻占下一个岛屿,包括周围所有的小岛,然后以群岛为依托,大军在九州登陆。根据使臣绘制的地图显示,进入九州后,靠海的日向和内陆的肥前是有名的大城,或许黄金之国的确被夸大其词了,但即便是捕风捉影,传说的源头也总是在大城市里先流行起来的。
今日无风,城砦上持弓的军士来回巡视着城外旷野,月光披洒在旷野,那里的荻花白银般流淌,这让纪襄想起了白天里遇到的那些“撒穆然”。现在他们的灵魂或许仍然在银色荻花间奔走罢。经过山坡,经过官道,来到了大门前,看到昔日的家园门前高挂着的是岛主血污的人头。他们哭泣了,扰动着火炬哔剥作响,吟唱无声的凄凉。
将军下令将岛主父子的头颅挂在门前,用以震慑日本军民。纪襄不知道这么做的效果如何,因为自从元军占领城砦后方圆几里连一个日本人影也找不到,他们看不到岛主的头颅,又何来威慑一谈。他捋了捋额前的长发,抬头注视着惟宗助国的眼睛。
如今在惟宗助国眼睛的位置上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空洞,里面流出早已干涸的血。他的儿子眼睛还在,不甘的瞪着变灰的眼球,却不知看向哪里。
“岛守,惟宗助国。子,惟宗右马次郎……”纪襄披着保暖的长袍站在绞架前面,手里拿着一本不知何处寻来的《宗氏家谱》,边走边看。“惟宗氏支族,对马世代守护,乃桓武平氏后代。”
“唉。你知不知道这个惟宗氏,几百年前还是从高丽过去的秦氏呢,说是源自秦始皇的末裔。”纪襄继续读着《宗氏家谱》,突然发现了有趣的内容。他说给身后的亲兵听,亲兵是那个抢滩登陆时背着四五个箭筒的壮汉,名叫向增。
向增大手一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光姓就好几个,还有氏,我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不懂这到底是什么弯弯绕绕,不过你要是说他们是秦人后裔……”他指了指门上挂着的两个头颅:“打死我都不带相信的。都说陕西人是秦人后裔,闫老八就是咸阳人氏,跟这俩死人从头到脚没有一处相像的。看看这些人,猛一看反而跟猴子更为接近。”
纪襄心里起疑,也没有回应,他继续翻了两页,最终失去了兴趣。岛主这一家子无论祖先是不是秦人,到今天这里也算是彻底断绝了,化成了枯燥的一本废书。他嘴角一撇,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可怜,把这本家谱随手扔进了火堆,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