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谁是叛臣(2 / 2)
一更三刻,院中忽而萤火般明动着一星灯光,摇摇摆摆,颤颤悠悠,宛若老者的步态一般颤抖着若隐若现。这一豆灯火摇摆着出了孔雀铜绿的高大宅门,一路映着黯淡的天色,直奔北山而去。
北山较之于楚国西面的峰峦起伏的群山叠嶂而言,已算是平滑如镜了。只是南林地势虽佳,林中却是多生湖沼,猛兽攒动,毒虫微鸣,不绝于耳。
蓦然之间,苍茫青空之下,莽莽林泽之中,一阵奇诡刺耳的狼嗥凭空而起。那一盏晃悠的灯火亦是骤然一抖,宛如被嚎声划破一般。一阵窸窣微响之下,蒸汽般嗡嗡作响的虫鸣间倏而添了分略显慌乱的人声,“爹,您怎么样?”
另一种苍老的声音响起,却是平静有如深涧,“爹不要紧。你朝你西北方看,看风吹过的方向。”
足下草声细碎,显见是有人在调转方向。可那一阵细碎的响动却是蓦然冻住,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倒抽的冷气。即便在聒噪的夏夜,这样的人声也已算是巨响,“爹,你看见——”
苍老的声音肃然多了份责备之意,“大惊小怪,自乱阵脚,我平日是这样教你的么?”
那慌乱的声线颤抖着接起了话,“可是爹,那是——那是通体流火的狼啊!”
那发抖的声线中正巧掺杂进远天的狼嗥,声声阵阵,饱满如月,苍凉若刀,却是寒意透骨,令人毛发倒竖。
苍老的声音慢慢道,“我们正是要往那边去。”
话中坚决的意味一锤定音。此后再无人声响起,只有轻微的脚步拨草之声继续沉闷地摩擦在空阔的天地间。
直等脚步声渐行渐远,方才他们头顶间的木叶才摇晃出一阵脆响来。夜幕为树丛抹上一层墨色的影子,映衬得林木间倏而闪过的眸子愈发闪亮。
狼嗥一声接着一声,野兽的森腾腥气也越来越近,扑鼻而来。草地间藤蔓上的脚步声却未曾停下分毫。猛地,只听得哗然一声巨响,那只诡谲瑰丽、通体流火的狼宛若烧着尾巴的流星般坠入草叶间的池塘间。也正是这噗嗤一声掩住了分藤过草之声,待水浪翻滚之声渐息,深沉的夜色下那一盏豆大的灯火,早已不见踪影。
丛林中又响起了脚步,沙沙而动,越来越急,宛若火狼在水中翻腾时的节奏。山林一片冥冥杳杳,任谁都像是被黑幕糊住了眼睛。可耳畔边的脚步声,草露声,虫鸣声,流水声,狼嗥声,却是清晰可闻,直冲耳畔,好似细碎繁琐的鼓乐声声势渐起。终于,有人先沉不住气开了口,“爹——啊——”
那人倒抽一口气,便不敢再说话,显然接收到了身边闭嘴的暗示。可他的脚步却也早已因此错乱,还未走几步,他便又吃痛地大喊出声,“啊!”
这下,方才一直不肯出声的人也不得不停下来,“臣儿?你怎么样?”
“请宫太保放心。宫公子并无大碍。”
火光乍起,明晃晃地映出宫彧卿铁青的脸色。他面前正对着一双闪亮清澈的眼眸,眸子的主人一手提灯,一手抛绳,三下五除二就将被捕兽夹钳住的宫宪臣捆得动弹不得。她回身几步,半跪于地道,“大王,人已经带来了。”
皇室的灯笼耀眼如火,将缓行而出的人影照得亮堂生辉。楚王施施然从暗处走来,身后一个身材高大的冷面青年抱剑侍立在旁紧紧跟随,正是云梦六卫之首的南星。
宫彧卿的脸就像宫宅门前那扇孔雀铜绿的门扉一般苍老而沉寂。他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忽然缓缓弯腰行礼。只是这一次他未曾佩戴那一双象征荣耀的玉环,缺少了玉器琳琅之声,只剩他干巴巴的声音慢吞吞地从口中一字一字掉落,“老臣见过大王。”
“宫卿家不必多礼。”楚王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瞅着那厢行礼,姿态神情亦是分毫不移,“若非晋国的决明壮士不辞艰辛深入虎穴,记下了魔族天魔令的模样款式,寡人也就无法派人打造一个以假乱真的天魔令来请动老卿家出山。”
他视线右转,宫彧卿也随之掉头,注视着远处那通体流火的野狼。眼下灯火照明之下,那狼早已攀上了岸,蜷着身子静静睡下,周身哪有一点火光,分明是常见的鸽灰毛皮。
“杜若出了个主意,以神麻箭使这野狼入睡,再于其周身涂遍磷光,夜色下来看,自然像是传说之中映光流火的魔族火狼骑。”楚王侃侃语毕,回过头来,微微点头,长眉微扬,似在等待对方的评价。
宫彧卿侍奉三朝君主,又怎会接不到这暗示,只得垂眸一叹道,“大王万事俱备,只待老臣入瓮。老臣愿赌服输,无有怨言。”
楚王凝视着前方的人,声线骤然一冷,“只怕宫卿家还有许多要给寡人一个交代。你已是三朝老臣,本该碧血丹心,何以通魔在先?”
闻言的宫彧卿一寸一寸抬起头来,浑浊的琥珀色眼睛正视前方,居然不曾躲闪一分一毫,“禀陛下,老臣尽忠楚室三十七年,有三不为。一不为,曰不劳民伤财,频扰百姓。二不为,曰不固步自封,偏听偏信。三不为,曰不冥顽不灵,顾己忘国。”
杜若在一边听着,已气得攥紧了衣角。好一个宫彧卿,大敌当前,不仅无策以对,反倒身先士卒地通敌,还通得理直气壮。
楚王果然也已沉不住气,怒极甩袖,掀起一阵凉意透彻的旋风,“你还有理振振有词?照你这般言语,你通魔反倒是在为我大楚宗室着想了?”
宫彧卿仰头望天,眼中有若烈焰辉煌燃遍,却又有如深渊不可见底,“大王明鉴,老臣一心为国,决不愿为保自身清名而陷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今有魔族南下,三日攻城,十日破国,来势汹汹。且先不论东齐摇摆不定,西凉荒野蛮夷,中晋自顾不暇,就算天下诸国携手联军,也难敌魔族一战。未若与魔族结盟,保我大楚宗室血脉千古,与魔共治天下,待到时机成熟,再反而却之。”
杜若只觉心下冰凉,越听一句便越是心下愤懑。弃国投降这样简单一件事,在这道貌岸然的老臣口中说来,居然也颇为光明正大,险些将她带进了言语的圈套之中。只可惜无论他怎样巧舌如簧,杜若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向魔族臣服下跪,便会胃中一阵翻滚,登时清醒过来。
她强行忍住了与之辩论的冲动,只待楚王开口。楚王果然大为光火道,“住口!你愿与魔族结盟,魔族又可愿与你共治天下?我不妨告诉你,你不必对魔族抱有幻想。北燕身在水火,中晋也已在魔族铁蹄蹂躏之下。倘若我大楚再不合纵起兵反魔,燕晋之今,便是我大楚之末路!王室不存,百姓流离,你又谈何社稷,谈何清名?”
他说到气头之上,翻袖转身,一字一句,居高临下,冷冷咬字道,“来人,押送天牢,听候发落。”
杜若一声唱喏,立刻抖了抖手腕扯开麻绳,上前将宫家父子捆好押紧。宫彧卿双手虽缚,面色却依旧不变,只是直视前方,叉手带绳再拜行礼,再开口时声线已沉淀而浑浊,“老臣要再提醒大王一句肺腑之言。筑桥行船乃大兴土木之工,只怕桥虽落成,万民怨声载道,魔族入侵,亦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