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赢的(2 / 2)
“你……我随口说说罢了。”他的解释有些勉强,“你知道黑帝的性子,东君好容易让他捉住把柄,他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不多说了,我得去照料即墨。”
“紫菀,别多想。”他很少说这样安慰人的话,语气里满是生硬。
我回头,努力笑了笑:“睚眦,你是负屃附身了吗?”
他蹙眉,脸色僵硬的摆摆手,转身离开。
或许,我如今在做的这些被我视为分内之事的,在他们眼中,皆为大胆之举。的确,五天帝的权威是绝对的,天界众神无论大小皆要听命于斯,当初,我被颛顼选作养女该是多么荣耀之事,受尽了一众神灵的顶礼膜拜,如今,却都已时过境迁了。曾经最宠爱的天家小女,成了引诱高高在上的东君违逆天规的罪人,冒充祥瑞,逆天而为,罪大恶极。
睚眦要我别多想,其实,又何须多想。从三千年前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眼下的情形,再简单不过了。
东君,你还记得么,你说过,若是我敢背弃你,你就背弃六界众生。
我当时只当那是顽笑,如今想来,或许我们要走的这一条路,真的要背弃许多人,背弃这天下。
东君,倘要你为我舍弃六界众生,你会吗?
也许,你当真该成魔,我亦然。
浑浑噩噩中回到九皋军营,每个人都恨不得扑上来将我拉入大帐。
“仙姑,仙姑!求仙姑救救陛下!求仙姑救救陛下!”
已经分不清是谁这样抓住我的手哀求,我只是从云端落到地上,一步步走进帐中。忽然,有些怕,怕见到即墨的血,怕见到东君的血。
“廖魇……”
帐中一声□□透过厚厚的帘帷,落入我耳中。那是即墨的声音,旁人听不到的微弱。
他从来都是一副一切无碍的样子,便是心口受了重伤,鲜血直涌,脸色也从未变过。他几时,有这样虚弱的时候?一直以为,他那般坚强,可如今想想,他是帝王,如何能不坚强,如何能软弱下来,天下,皆在仰望于他。他若是不挺起胸膛,这万里江山,便垮了。
“都出去。”我看着满帐中守望他的人,下令。
“仙姑……”
“都出去!不想他死的都出去!”我咬牙切齿。
如今,我是这九皋人的信仰,没有人能够违逆我的话。一时间,人群只能作鸟兽散。
我终于得以见到即墨东离,病榻上,那苍白的身影,掩盖在浓重的血色之下。
他忽然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沉重的双眼缓缓睁开,定定的望着我的方向,染血的手,颤抖着抬起,准确无误的落在我的颊上。
“不哭,廖魇,不哭……紫菀,不哭。”
泪水,毫无预警的落得飞快,连着他手上的猩红滚落。
“不哭……来,我在,不哭。”
“即……东君……”我握着他的手,一瞬间再忍受不过,嚎啕大哭。
再不想花费力气去分辨他到底是即墨东离还是东君,只是哭着,哭尽这二十年的辛酸苦痛,哭尽这许多年补偿不了的牵挂思念。我习惯了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倚,便是三千年,自从那次,眼睁睁看着他吞进忘川水,我便知道,我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东君,我不该忘了你,不该二十年来一分一毫也不去惦念你。是我的错,可是,算我贪心,不能再放手了,不敢再放手了。
那一日,我直哭到精疲力竭,趴在他床头,枕着他的手心昏睡过去。直至他指尖微动,我才恍然惊醒。
手,蓦地松了。
到底,他是即墨,并非东君。他不过一声紫菀,我却为此模糊了心智,错以为他便是东君。不过一场糊涂罢了。不过他透过我见到了廖魇,我透过他看到东君而已。
床榻上,即墨睡得安详,看模样,东君也无大碍了吧。若是往日,即便离了天界到了凡间,我亦知道他能看到我,如今,心中却没了底。即墨此刻未醒,他又该是如何虚弱?身边,可有个人照料?今后,这样透着旁人去看他的日子,又还有多久呢?
“廖魇,若是我瘫了,你可会嫌弃?”
我抬头,他还没有睁眼,这话,便只是一句梦话。我听了,却又不止一句梦话。若我还是廖魇,若当初瘫的是他,我可会将他弃置一旁?
到底,弃或不弃,心头痛的都不止一人。
我叹了一口气,抽身离开。
头痛欲裂。
自即墨倒下之后十数日里,战事吃紧,凤凰来回飞还着实疲累,我只得将它遣回丹穴山,那几重山水之外,倒也清净些,这些个异兽,积聚了千万年的天地精灵,还是不要沾染这尘世喧嚣的好。
我一人执掌这数十万军士,便是手下有南将军及诸路将军分管事宜,但一样样报上来也着实令人头疼。天界千万年无战事,我自然不会去学战术军法,往日看惯了即墨行军打仗,如今也只能学着他的套路一点点摸索。
我向来不擅这样的事,也便只能偶尔用些术式夺取胜利以稳定军心,然而,每每使用一次便觉腰间恍惚刺痛,一次次加剧,可平日里又混若无事。老早听闻,倘仙人在人世胡乱施用仙术,自会有孽报降临,想来,或许这便是我的孽报,好生轻浅。
好在这样的事终于熬到了结束的那一天。
即墨的伤势大好,只是尚不能下床,而这一天,晋王携宓澜疾奔来投,身边只有十余亲信护卫,没有他手下大支部队。
对于这样的结果,即墨已经很是满意。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伏契失了晋王,便是坐拥百万大军,也不过是不堪一击的摆设,取下平京指日可待。只可叹他卧病多日,难展宏图大志。
若是往日的东君,老早便当下床与我说笑,不知如今究竟是何境况,我每日仰望东方苍穹,能看到的,不过是时阴时晴的天空罢了。
为情所困的人,都是苦难的。诸如晋王,即墨,和我。还好,晋王身边,好歹要有宓澜,才子佳人,比我们这样的人,要幸运得多。
即墨请求我令廖魇的躯体不腐,那具尸体早不知怎样处理过,数月如生,只是进来渐渐失了神彩。我答应了他,那冰冷了许久的身体,令人看了,又是一阵颤栗。
不敢去提的一段辛酸往事,只是望一眼便是一道伤疤。
即墨与我渐渐相熟,这令我有些担忧和害怕。但仔细想想,也并不知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只是心里还是难免有一个声音不停提醒自己,不要去和这里任何的人熟悉起来。人世间的一切都是短暂的,不堪留。如今看来一场浩劫,百年之后,也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然而,如今,为这转眼即逝之事,我却要全心投入进去。不知日后,回想起来,又是否会后悔。
东君曾说,他苦于六道轮回时,做了太多后悔之事,看了太多后悔之人,以至到了天界,三千年,都不愿再去后悔什么。
他曾笑谈,最后悔的,便是遇到我,险些坏了他道行不说,更扰了他三千年的清修雅好。
我当时说的是,悔不悔,也回不去了,他还能逃到哪里去不成。
如今,这话,说给我听也恰适宜。
日后,悔不悔,也回不到如今了,莫不如放手去做,至少不会让此刻留有无可弥补的缺憾。
如此,便将诸事抛却脑后,暂且全心帮衬着即墨,自他身子渐好,晋王来奔,南进便尤为顺利。睚眦暗自放宽了手,负屃又毫无音讯,不知黑帝如今按兵不动究竟何意,莫非当真顾忌三千年前父女情谊?
听闻伏契朝堂已混成两派,有人力主固守平京,背水一战,而皇族中更多的是想要继续南逃,苟且偷生。两派各执一词,僵持不下,皇帝夹在其中,尤为为难。朝堂宫廷皆是一片混乱,九皋细作潜藏其中,伺机而动,搅混这一池本就浑浊不堪的水。
眼见大厦将倾,原本如此扶持伏契的黑帝此时却没有动静,不禁使人扶额困惑。不过这样的话自然不能与即墨说,他每日也还算和乐,只是总要去探看几次廖魇,每每,我总是和旁人一起静默肃立一旁,看着他微微佝偻了的身影从面前走过。
我已经不是廖魇,没有资格再去听他们之间的话。
东君又何苦将即墨捏造的如此像个凡人,又何苦让这凡人非要遇上廖魇。
免不了几日叹息,忽一日,抬眼竟已是平京城下。胆怯的君王逃向南方,空留两三皇子将军守城,想来也是血气方刚,竟直截陈兵于平京城门之下,或许也是明白,坚守不出亦不能支持多久,倒不如鱼死网破,好歹有个英名流传后世,留给史官记录在册的便不是委曲求全苟且偷生的字样。
我原以为,这一仗定然势如破竹胜券在握,却没料到,一向暗中帮扶的睚眦却忽然耍狠拼强。他向来有毁天灭地之力,区区肉体凡胎便是千万之众又能奈他何?也只能纷纷退却。即墨遣人守在军后,退却逃窜者立斩不赦,可对着那样一个睚眦,谁又能提起胆量狠冲过去?前后都不过死路一条,一向意气风发的九皋军中,竟嗅出了些绝望的味道。这并非什么好的征兆,我只好踩云而出,以期稳住军心。只是我不能与睚眦动手,倘他决心已定,轻易便可将我击败,到时,军心岂不更加混乱胆怯。
我只能站出来,以期让睚眦顾念我的情面,放出一条生路。
然而他眸色一深,仍旧没有半分收敛之意。我几欲奋不顾身与他动手时,恰见那方一人影乍现,执一折扇,指点这战场左右,脚下不由得一顿。
负屃!
我许久未曾见过他,如今再见却是在战场之上。他不再是即墨的谋士,转而为伏契出谋划策了吗?每每两军交战也并不见他,看来这平京一战,无论人间天上都是极为重视。
可是,他们兄弟二人联手,我又如何能赢。可偏偏,这一场战争,是不能输的一场。我欠即墨的,已经够多了,这是我唯一能帮到他的,我不能背着一身债回到太昊殿,回到东君身边。
好歹,活过了数千年,术式仙法东君也曾提点过一些,只是他那时,常常勾着一抹笑,看我讪讪模样。
未曾料到,二十年来,头一次动用这样的术式,却是要对着我与东君的挚友知己。
翻手,用尽力气施行阵术。东君曾说过,我不过是一朵微不足道的路旁花,能操纵鼓动的,也不过是泥土之上的物什,这些让人一次次忽略了的东西,往往,有着我们不能忽略的力量。
他说,我是他不能忽略的一株花草,摆在路旁,开在心上。
为这一句话,那些日子,我很是投入的学习他所教授的术法。到底,没有白费。
树木根系盘虬交错于地底,无人知晓自己的脚下竟有那样精致的物什。好在,我知道。
抬手,心中拼命去想着那阴冷潮湿的地下,便听四周一片震颤惊呼。
脚下大地已经蠢蠢欲动。
“即墨东离,传令九皋军撤退。”我咬牙说,腰间刺痛又一次闪过,好在,不过一眨眼便过去了。
战场之上,他向来果断决绝,当即传令鸣金收兵,转瞬之间,方才还在混战中的兵士便立即集结成伍,整齐列阵其后,只有我一人留在阵前,腾云而起,看着眼前大地颤抖破碎,粗壮的根系破土而出,在无人能够安稳站立,或被卷入土地的裂隙,或被旁人的刀剑刺伤划破。凡人大约从未如此真切的看过仙人的神力,脸上的恐慌颇有些让人心生怜悯的错觉。
神灵都应该怜悯众生,我却正将这份悲悯之心一点点抛却。
有多少人将因我而死?我不想知道,必须让自己麻木,必须让自己沾满血腥,才能保全更多的人。
突然一阵咆哮竟生生压制住了这愤怒的大地。
“睚眦!不!”那隐约可以听出,是负屃的一声狂吼,突然提高的声线,夹杂着沙哑和粗粝,几乎听不出是一贯文雅的他的声音。
我的掌心忽然一热,低下头,是血。
大地回归平静,而操控这些的我的双手也因此撕裂破碎。一瞬间而来的伤口,没有半分感觉,连痛都没有觉察到一分一毫。
“紫菀!”身后,即墨高唤一声,即便不回头去看,我亦知他的脸上该是怎样的神情。若是我不能帮他赢得这场战争,之前的一切,廖魇的死,一切都白费了。
可是站立于前的,是睚眦。怎么赢?
眼前忽然灵光一现,将血腥的双手掩于袖中,回眸低声向着即墨说:“我最后施力一次,你趁乱派兵冲乱他们,便是有睚眦在,也冲进那城里去,莫辜负了我一番心意。”
他点点头,我旋即一笑。这便够了。
这一式,还是颛顼当年传授我的,东君从不知道我会使这样的招数,我也不敢告知他。
这招式颇有黑帝的风采,冷冽寒厉,极其凶悍,亦极其阴狠,于他人无益,于自身更是有害。
好在,无需用这一双手。
我于心中默念一段祭文,眉心一片清明,眼前却格外寒冷。
天地之间,便只剩这一段寒冷。
我敌不过睚眦,这飞袭的冰刀雪剑却能纠缠他一阵。我向后一递眼色,即墨当即挥剑令三军进袭。我看着他们一路奔袭夺路涌至城墙,心头一阵宽慰,宽慰得窒痛。
近半数的伏契军士被这冰刃击中立毙,余下众人又有几个有胆量靠近些的?大部闪躲开去,与正进击的九皋军混战肉搏,睚眦一时抽不开身,而负屃身为谋士,并不动手杀敌,传了数道指令,只可惜伏契军心涣散,已不能任他指挥调度。
这样的情况之下,即墨夺取平京已如探囊取物。
我终于放下心来,身子一松,腰间便如刀砍斧劈一样的疼痛,双腿一软便跌落下去,再不知这一个战争杀的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