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江南春(2 / 2)
那个为首的瞪了瞪眼,喝道,“一群没出息的!”他瞥着眼看过来,“那就饶你这龟孙一顿揍,我们走!”
一行人顿时消失在巷子里。这时侧边里才走出来个方脸汉子,也道一声“好险!还好你这晦气的挡前面,不然我可没这好运气!”说着打量我一眼,“果然穷酸!”
“你这汉子!此等事人命关天,你那时不去报官、且躲一旁看着也就算了,还说甚风凉话!”
谁知那汉子倒是哈哈一笑,“你这后生!有所不知,我可是‘金口玉言’呢,凡被我点名说着‘穷酸’的,最后反都能脱了这‘穷酸命’去!等闲人被堵截,好歹定会将我道破,小子,你倒不知应算个愚鲁呢,还是精明?竟没喊破我!合该是我谢你喽!”此人眼中精光矍铄,四方脸生得板板正正,我竟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油嘴滑舌惯会讨巧的,还是真有这奇怪的灵嘴巴?只是被这连番的“穷酸”话洗刷,我终究是有些不悦,便顾自走开了。
然而半路上,忽思及应走去夏首堤上,折几支梨枝好作画样,此时雨尚不大,便也往回走了去。
夏首堤是近一带的名地,相传乃是上古时候夏鸟的头颅所化,黑羽落为土岸,白翎点作梨花,每到春日,可见落英片片,便是人间盛景——“乌雪”之名的由来。离这里也不过一刻钟的脚程。
扑面的雨丝凉意幽深,我用袖子擦了擦,继续赶路。接着走了一阵,堤景分明起来,两岸拂柳飘然,微风沥沥,只是愈听得周围鸟声喧哗,几乎吵得我耳朵疼。
待转过头去,才发现原不是树上的莺鸟,而竟是船上的!只见得大大小小的几个笼子——全是金丝做就,里面养了云雀、燕子、黄莺、鹂鸟大概二十几只!几个无聊公子正联句吟道,
“雪腕玉几横,流珠溅玉昆……”这个说的是旁边在昆山砚上磨墨的船女。
“桥边伊人影,香我游梦魂……”这一个便更下流了些,调侃了桥边涣衣的良家女。
还有的是梳着双髻、倒弹琵琶的瘦弱吴女……这都是些雕画得极美的花船,客官和佳人们你来我往,真是好不热闹。
“开局了开局了,卿卿绮娘,赌大还是赌小啊?赢了你随我回去,输了……我便同你回去……”回去哪里,自是不待细说。
我不禁侧目而视,小声嘀咕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然而此地确是有极美的景致,也无怪乎这些个闲客文人们会集于此。
“喂,那赶路的,你说什么呢?”我转头看去,却不觉一愣。草岸梨花间,有一人横手枕在船上,随这秾绿春水飘荡而来。说话的是旁边的一个青衣婢,她横眉竖目地看过来,说话脆生生,双髻的飘带一左一右,让这佳人的诘问多了几分秀色,可爱得有些不合时宜。我不禁“噗嗤”一笑,心下却又暗暗生疑,说起来,我离他们也还有一段水程,距离这么远,听力未免好过了头吧?只是这番倒是我教人误会了。这堤岸本是两边邻水,左手边因邻着此地最大的酒楼——角徵楼,便繁华了些,右手边却稍嫌冷清了。我这厢虽说得左手边人,却因行路靠右,生生教人误会。
抬目看去。
在一众淡白的花间,那横卧的人睁开了双眼——只一看便教人再难忘怀!这双眼睛,如春空秋水似的潋滟,何妨若月中波、青林霭!像是波涛中最清最亮的一瞥,晨岚中奕奕的星子,珠玉般明亮,柳叶般狭长,微微一动便要将人的心魂摄走了。
垆边人似月,画船听雨眠,说得便是这般景致吧?这是位年轻的公子,他悠闲地躺在船上,衫裾微微曲起,长袖垂落着,在旖旎横斜的梨枝间穿花扶水,逶迤而来,仿似月中谪仙、云下君子,直教人自惭形秽。
只是我却惭愧不起来,盖因这公子,衣虽似停云,却着金线,——这样的金线非经八十一道工序不可!身姿诚是倜傥,却可惜衬了貂皮,——那貂皮垫毛色极纯,当是选数十块同色貂皮拼接而成,便使得清闲之风顿减,而稍予威严,却又但嫌羸弱;而船上所用器物,更皆玉质银雕,比比而是;再要往他船的另一头瞧瞧,只他一人便养了几十只鸟!比东岸那群公子,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之品种名贵、珍稀难寻……如此奢侈,这一番富贵之气,直要和我的“穷酸”不遑多让地厉害了;看婢女又美而多姿,少不得也是个惯会贪花恋酒的纨绔之徒吧!我心中暗想。如若天下的花公子也是分品阶的,此人自可当个头牌!
那青衣婢又叱道,“赶路的,问你话呢?”话音未落,那船上的贵公子轻轻晃手,婢女悻悻退开。我看了他一眼,微笑作揖,便弯唇道,“你们问我说的呀,”我卷起衣衫,折下一枝白梨花,一边不忘道,“……草堂不卧金兼玉,报春一片鸟空啼。方才我正说的,便是这个,”说着,我不禁停下来,抬眼示意这一船金玉春鸟,咧嘴笑问,“不知二位,可觉应景否?”草堂乃高士所卧,自不容于金玉;鸟雀困于笼中,所啼便不为报春。不知这一番奚落,眼前这花花公子可能听得?
雨丝纤细,落在我的眼睫和发梢上,我一手拢着束淡白的梨花,另一手微微拂去,又用衣袖拭了拭脸。那船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坐起来了,目光忽地和我对上,我不禁心中一跳,怀中的白梨花差点撒落。我方才可是骂了他“草包”的,怎样骂的呢?且只消将这二句首字连起,再取个谐音便是了……
草堂不卧金兼玉,报春一片鸟空啼。
正待我心中未定时,那船上人莞尔微笑,却开口道,“这位……这位公子,你……很是好看,何妨在这春水中照一照镜子?”细雨春风中,这声音竟如此悦耳,仿佛春风和煦,抚过六腑五脏;我便也照做了。只是一见之下,不禁大惊——原来这雨水打乱了我的男子妆容,又几次被衣袖擦了去,春水横流中赫然荡漾着的,却是位美丽的女子,便是乱妆花脸,也难掩清秀之姿!我一时暗怪自己鲁莽,连忙转身,将袖袍遮住面孔,不待告别就要离开此处。
这时,一阵疾风霎地荡开,将我的衣衫刮得全飘向一边,我回过头去,却见笼门大开,数十只飞鸟一泻而出,好似天女落花般的,从淡白梨枝、飘摇水雨间钻出,一时水花四溅、飞珠流雪,只一瞬便看呆了我。原是那船上之人以内力洞开了笼门!那公子方转过头来,而笑意如暗泉涌起,他亦弯了弯嘴角,道,“豢鸟出笼,怎说不是春天呢?”语声平和,仿佛不曾有那狷桀的意气,不曾有暗藏锋芒、晦明心绪。
我低头看了看怀中,梨花只剩了叶子,再抬头看看眼前,一排梨枝全薅秃了,不禁大怒。然而天色欲晚,兼之男妆尽失,不便多作停留,只好匆忙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