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 2)
黄县丞又给里长叮咛,叫再给这家打一口旱窖,把后岔的李掌拒请来,用上红麻油。
里长姓赵,东南鸭儿嘴赵家庄的。他嗯嗯的清了清嗓子:“山台阳洼上二十亩山地墒好,撂直了几年,你们家种去。适合种荞麦,这几天就能种。后山阴洼上五亩地湿些种些秋草喂牲口;荞麦籽种是县衙给你们的贷种,秋粮收了归还籽种,利息按种子的十抽一。别把粮种喂了嘴咧,县府追查下来麻达大咧,会蹲班房的;你们来的人县老爷按人头分给一头驴,一石赈粮。今儿个二老爷发了善念,你们托二老爷的福连驴都多得了一头驮,还有箍着铁圈带盖的水桶,一口上好的旱窖呀!只个山上没有红胶泥水窖连鬼都不上来,媳妇都没人给,你们祖上积了多大的福。”
里长的口气显得稀气、羡慕、嫉妒,好像怎么不是给他的。
赵里长说了他的安顿又表达了他的心境又拍了县丞的马屁。
但白氏听他说“你们托二老爷的福连驴多得了一头驮”的话,心里更确定了黄里长目不识丁,脑子好转但说话随口连毛子。
——左宗棠为收复新疆和李鸿章有塞防海防之争,所幸当时的慈禧这个老女人不糊涂——两防并重,决定执行左宗棠西部安定,中国就安定一半的庭议。六十四岁的左宗棠抬着棺材出征。为了平息新疆叛乱,他必须要安定西北,所以他攻克一地,收复一地,就把牛种、朝廷赈粮交给了安置的百姓,让后方稳定。
里长说的荞麦贷种实际是地方上官吏欺上瞒下沆瀣一气的搜刮。农具白发粮种白给,根本不存在粮种连本带利息的偿还。
何家义和白氏从金吉堡被遣迁置时家置登记里有一匹马:四肢修长棕色毛的。它和家义的犁耙耧耒耜等一些种地的农具随迁徙的人流南下时,在关马湖棕马被官军撇了一把铜钱低价征缴。他相当于一匹马换了两头驴。
几个人下山了,县丞头上褪了色的红缨顶戴一颤一抖的风中像几根黄蒿摇着头。几个黑影影越来越渺小,最后不见了。但还能传来赵里长远处飘来“不来把种子吃完了”唱不像唱喊不像喊的调门儿。
“明儿起脸上再别抹锅灰了,我‘何家义’看着心里不美气。”家义提着铁圈驮桶上下打量着。又说,“何家义,改得好,连名带姓全没了,这下又出教了。”摇了摇头从窑旮旯里取了块毡垫拉驴驮水去了。
何白氏在他身后一笑:“今儿后你叫我‘丝麦’吧!一天再不咧‘哎哎哎’的咧。”
窑顶上驴默默地啃着草,时不时还抬嘴打个响鼻。一棵粗壮不太高的杜梨子树插在半窑的崖面子上像是拍着黄绿的手掌,风一过来发出沙沙地摩梭声响。它露出褐红色的根紧紧抓住畔顶上的黄土好像不许它掉下来。立在窑头上的几丛刺蓬落下一只灰麻雀,它仰脖脆鸣了几声,叫来了另外几只。它们在蓬草间觅食、嬉戏。
窑垴上土瓦箍的半截烟囱里一股烟升起:黑的,黄的,白的,青的;从一股股变成一缕缕,袅袅青烟直穿天域。山有声了,塬有色了。——整个垴儿沟仿佛因他们俩的到来在干涩中慢慢一丝一丝的复活了。
东边崖面上是两孔黄土主窑,南北边各两孔偏窖,不过窑不太大,有一个只是掏了个洞:是装柴草圈牲口堆农具杂什的。这家原来的主人应该是个殷实或中等家户。哪里去了!何家义从它塌陷的水窖,崖面黑色的青苔,还有被蒿草挤倒的羊栅子,被狗牙齿封闭了的窑口,他知道年代久远了。他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如何离开?命运如何?但他感念他好心的原主,心里祈福他们活着,祈福他们在乱世中人丁兴旺,一切平安。
第二天一早,后沟岔窖匠李掌柜来了,带了两个徒弟三个帮工几头驴驮。除了李掌柜,几个人黑,廋,脏,神情猥琐,差不多都衣衫褴褛,且辫子脏细,毛干色枯蒿把子一般。
——这是当时大西北海喇都穷人特有的表征,也是大清帝国农民的普遍形象。当然除了部分回族穷人,因为回族教民不能抽烟:包括旱烟、水烟、大烟等。不抽烟使回民们戴着白帽的脸显得干净,精神。
丝麦烧开了一锅水,盆里端了些莜麦炒面。家义掰碎了几块庆阳老砖茶往一把铜茶壶里慢慢放。
李掌柜和那几伙计看得面面相觑。要知道庆阳老砖茶坚硬如石,连斧头一般都劈不开,俗称铁砣砣。“海家磨盘压馍馍,斧头劈开铁砣砣。”是海喇都人喝罐罐茶的两宝。
几个伙计看了主家手上这功劲,再和何家义刀子般时眼神一碰,心里就一阵激凌:他们再也不敢对脸上没搽锅底灰,长像有异域风情的外来户女人挤眉弄眼了;黄牙歪嘴里说哼的骚曲酸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