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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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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往日固定的睡眠时间已经失效,我不得不服用安眠药。我像五年前失恋时那样焦虑地活着,脖子上套着一副看不见却异常沉重的枷锁。我不想讲话,却要扮作心情舒适的模样,否则就要经受春晓的安慰和感伤。她想在这一年元旦假期和她妈妈交割完户口问题从而彻底解决我的苦恼。她以为我的苦恼是一片浅滩,只需要渡过去就得救了。在我拿到律师资格证后的一个周日,凉风开始在云城的街头巷尾徘徊的时候,柴思榕打来电话约我在旧居所附近的咖啡馆见面。我没有理由乘坐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同她碰面,一切问题都能在电话里解决,可是我有一种想借机纾解灵魂痛苦的冲动。我们在咖啡馆里见面的时候,她已经等待了半个小时。她为《金秋》杂志上连续五个月登载我的诗作而疑惑。

“你应当把这些诗作交给我,由我们编辑部刊发。”柴思榕一点也不介意我的迟到,只是她的质问使我摸不着头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接过女侍者递过来的甜咖啡,又撕开一袋黑砂糖。

“别具一格的作品。”她摇摇头,把杂志递给我。我摊开它们,从两个短篇小说之间找到了这些诗。的确是我写在笔记本上的诗,一字不差,即便其中一些修辞尚需雕琢。我困惑于这些诗到了谁手里,又如何登上了这本杂志。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名字。

“也许是某位读过那本笔记的朋友所发,我对这事一无所知。”在解答完她的疑惑后,我又同她热情地寒暄起来。是的,一切都好,除了已经顺利离婚。她自我解嘲着喝了半杯糖水。想必接下来她要谈一谈难解难分的婆媳矛盾以及那位总是置身事外的前夫,以向我证明也向她自己证明离婚的必要性。换作以往我只会敷衍着等她得出结论,而此刻我很想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样的话题会让我投入到一种对他人生活的观察和想象里,似乎我处在一种新型的忙碌当中。忙碌是一副良药还是毒药,谁知道呢。

“我感觉他在去年夏天就不对劲儿。”柴思榕换了一杯加奶油的甜咖啡,“去年夏天我们的孩子还在学习走路,可是他看我的眼神就越来越黯然了。女人对男人态度的转变向来敏感和准确。以往他下班回家就坐在电脑前打游戏,晚饭以后带孩子在楼下散散步,然后所有时间都交给电视机和手机。我们一天下来还有十句话可聊。去年夏天,也许从五月份就开始了,他热衷于沿着城东一条少人光顾的公路夜跑。那里有许多刚建好的楼房,虽然已经售空,但是还没有人入住。他在另一个条街上的一家健身馆办理了会员,每晚在那里消耗半个小时的时间。他的晚餐在附近一家便民餐厅解决。我起初认为他受够了我张罗的饭菜,我承认我没有烧菜的天赋,可是我张罗的饭菜不差,挑剔的婆婆都没有调理。后来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他有一百个理由晚回家,和同事聚餐、户外运动、垂钓、去歌厅等等,不久又借出差花城、朔月城、天津港的名义在外地逗留数日。他每天定时给我打一个电话,只为听一听孩子叫爸爸。他原本并不疼爱孩子,直到他发现孩子的样貌长得越来越像他。他回来以后对我的态度愈加冷淡,我们有时躺在一张床上,但大部分时候分居两室,他每晚十点半都准时在阳台接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时候阳台的门是关着的。他的手机从来不让我看,当然我也不会去看,我认为既然有了孩子,有再多委屈也要慢慢熬下去。婆婆在得知我生了女儿后就很少上门闹事,倒不是因为有了孙女以后良心发现,而是唯恐为我们带孩子,我只好找保姆来帮忙料理家务。我的丈夫,那个在婚礼上一板一眼说要照顾我一生的男人,在我和保姆哄着孩子睡下的时候正在给他的‘客户’打电话。”

“在那个夏夜,七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五晚上,他刚刚出差回来,在把背包和笔记本电脑放在书桌上以后,他就带着一身汗味去浴室冲澡了。那天下雨,七点半天色就暗下来。我照常打开他的背包,拿出需要换洗的短袖衫和牛仔裤。背包夹层里鼓鼓的,好奇心驱使我拉开夹层拉链。那是我有生以来犯过的最大错误。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祈祷它们不是我最初想到的那种东西。外面雨越下越大,我想是五年前还是六年前的那种暴雨,加速的心跳让我喘不过气,就像有人捂住你的口鼻不让你呼吸一样。我用颤抖的手从夹层里掏出它们。那是一摞情书。手写的工工整整的情书,还有两封打印的有他签名的求爱信。我想那是他未寄出的情书,也许是被退回来的情书。他从来没有这么浪漫地对我。把那可耻的浪漫分给我一点吧。时间紧迫,我只粗略看过最上面的一封。看上去我丈夫非常具有作家的天赋,他把对那个女同事的暗恋描绘得缠绵悱恻,仿佛他生来就为她而活,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只为了遇见和爱上她。他遇见了爱情,所以他在那个夏天脱胎换骨般的改变就显得顺理成章了,他为引起她注意而锻炼身体,消除逐渐凸起的肚腩,使用名牌护肤品平复皱纹和眼袋,精心修剪头发并且使用麝香香水,还花时间阅读勃朗特姐妹的小说。要知道此前我曾多少次劝过他读点什么,他都无动于衷。我没有细看下去,因为我的心理防线已经崩塌了。我把那些情书塞回夹层,然后照常洗过那些衣服,照常把晚餐端到桌子上又哄着孩子入睡。照常在十点半听见他在阳台打电话,照常听他在打完电话以后跟我撒谎。半夜我开始低声哭,为自己的命,也为年幼的孩子。我交叉双手平躺在床上,像是一具被白布条包裹的木乃伊。那个晚上我想了许多未来的事情。我想过以后的人生该怎样走,以后会面临怎样艰难的日子,如何把孩子抚育成人并避免他遭受委屈和苛责,以及晚年在养老院或是随便什么地方告别人世。一整夜的苦思让我感觉自己老了十岁。在次日他夜跑回家前,我终于接受了惨淡的现实。不再有任何犹豫,我只想尽快摆脱这个让我感觉恶心和耻辱的男人。”

“你想象不到那个男人哭起来是什么模样。当我向他摊牌的时候,他居然向我哭诉和忏悔。他说他舍不得孩子。他说他的情书一封也没有寄出去,他们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个女人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他。他说在阳台的长谈来自于一名对他抱有好感的女客户,他疲于应对,却希望拿下这位女客户的订单。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一遍遍重复那些干枯的辩白。他为什么不强硬一点,不油滑一点,不像一个矢志不移的浪子一样爽快地答应离婚,然后说他终于自由了,终于可以追求期待已久的真正的爱情。他的惺惺作态的眼泪只会让我更加鄙夷他的人品。”她停了下来,手指搭在眉脚,“寻找一个好品格的男人,是不是一件麻烦事?”

“的确如此,我的人品就不怎么样。”我赞同她的观点。她一边抹眼泪一边露出笑容。

“他哀求我给他一次机会。他愿意断绝这场孽缘。在上次出差前他已经准备放弃这次暗恋了,她对他的殷勤视而不见,他们在办公室的互动仅限于讨论员工餐的种类。他说她也许并不像情书里描绘得那样完美,而他将那么多热情只是投入到一场一厢情愿的想象里。他向我强调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向我强调那些让他生活变得混乱无序的因素,多雨的天气、堵塞的交通、难缠的客户、不通人情的上司。我为他补充了一个因素,不够善解人意的妻子和咿呀学语的儿子。可是我看透了他,他苦苦挽留我是因为那女人不要他,我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想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情书里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对我说过。他和我的结合只是特定情境下的选择,我接受了无爱的婚姻,以为只要两个人生活得够久就能产生依恋,某个时刻这种依恋会升华为炽热的爱情。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如今我终于放下心理负担,不再为自己无法成为他心目中完美的妻子而心怀愧疚了。我们在旱季来临的时候办理了离婚手续,我赢得了孩子的监护权和房子的居住权,为了养育孩子和偿还房贷,我不得不从事两份工作,一边为编辑部整理书稿,一边翻译一些英语读物。希望你原谅,在过去一年里我几乎忘记了你的存在,直到我在这本读物上意外找到了你的名字。”

我仍然在她痛苦的婚姻之河里沉思。我在思索一场婚姻背后是否还有隐藏的情愫,在某个时候不断侵蚀婚姻的地基,而人们所能做的只是拖延这些情愫发生的时间,在这些情愫产生后装聋作哑以维系婚姻之舟继续航行。请吧,请上船。请在这里登上甲板,不要被甲板偶尔的摇晃所迷惑,洋流从这里到那里,像是一道细密的丝线,又像是定向飞舞的风筝。折叠的白帆上写着许多字,也许是一首诗,请不要念出来,在心里默念就好。

她再谈论那些诗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刚见面时的热情,她的热情在漫长的讲述里化为灰烬。她的情绪也变得飘忽不定,语气里带着失效的温和,我们的讨论逐渐变成对那次酒吧奇遇的道德定性。我只把奇遇的故事说了一半,以解释那些颓废的诗稿出现在杂志上的原因。但她的关注点却在春晓离开的时间里我为排解寂寞而买醉,并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带回了家。她必定有撩动人心的长处。柴思榕的眼睛像是洞悉了什么秘密一样看着我。我开始懊悔自己的莽撞,我应该把这件事连同整个童年一起丢进冰窟窿。但我仍旧没有学会适可而止。我告诉她,那个年长几岁的女人总是带着傲慢的表情,她随我而来只为了拍摄一部短片。

她追问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傲慢。

“像是统治者对待被统治者一样。”我在回答完这个问题后就离开了。我们约定下个月第二个星期日在这里再次碰面,我将向她提供一些精心修改的诗稿和短篇小说。作为回报,她声称愿意忽略我与陌生女人会面并度过整夜的道德污点。“即便这真的是道德污点,应该介意的似乎只有春晓。”我怏怏不乐地纠正她的说法。“从第一次拜访你的住处开始,我已经把你当做一位可靠的家人了。”她收拾过那几本杂志,在反复确认我对杂志和上面的诗毫无兴趣之后,她再次叮嘱我,“不要理会那个傲慢的人。”我憎恶一切无谓的叮嘱和告别,但唯独这句叮嘱让我心情舒畅。我和她拥抱告别。

我一边在闵浓协助同事整理诉讼文件,一边抽时间在笔记本上随便写点什么。事实上我的脑袋空空如也。我被一系列身边发生的麻烦所扰,又被春晓投来的眼神所伤。最近不断有人在伊尹小区附近出没,有时几个人有时一群人,他们热烈地谈论着什么,在交谈过后他们就在社区的小广场上闲逛,或者径直走进一栋居民楼。楼里的墙皮像是冬季皴裂的皮肤,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已经裸露出石头和钢筋,楼梯转弯处的采光窗户只剩下光秃秃的窗框,无花果树叶从窗框处伸进来,树叶与墙皮的摩擦声像是蛇在捕食青蛙时发出的响动。楼下的老妇说那是城市东部的开发商,准备将伊尹小区改建为高档住房。“难道不该早点改建吗?现在的房子一天一个价格,现在改建我们还有利可图,而且可以让那些租户早点离开这里。”老妇跟一个带孩子的女人絮叨着。伊尹小区的确老旧,下水管道堵过又修、修过又堵,楼下的住户只好逐个另搭排水管;由于电线老化和电压不稳而频频出现停电的情况,南侧的单元楼还发生过漏电火灾,许多住户不得不从楼层之间打洞以通电线;网络掉线、输水管失压、太阳能热水器漏水等麻烦事让人疲于应对,似乎这个老社区真到了推倒重建的时刻。

面向北面的客厅窗户很少打开。深秋来临,屋里越来越冷。多雨的日子,我常坐在窗户前构思,徒劳无功的构思使我变得迟钝和情感淡漠。我在加速衰老。我害怕听到春晓和家人的通话,害怕她走进客厅又以那种惊讶的眼神打量我,或者直率地问我是不是生病了。她感觉或者没有感觉到我们正在不可避免地疏远彼此。我把写好的短篇小说和长诗发送给柴思榕。好像时间回到了四年前,回到了我热心创作的好年华。只是每一个句子都是苍老的,每一处转折都流露出哀伤的情绪。自从搬来伊尹小区以后,有许多过去的东西和习惯都被堆到了地下室。唱片机和碟片没有拆封,书架上的书落满灰尘。瓷砖地板无论刷洗多少遍都冒着尘土味。木门起初呜呜作响,后来吱吱扭扭,与狭窄的过道形成刺耳的共鸣。窗户的采光始终不好,白天在家的时候客厅里开着灯。春晓回家后就在阳台看乐谱,练习复杂的指法。我坐在书桌前写字,一行又一行,像是不断把石头推向山顶的西西弗斯。我们没有交流,她看我的时候像是换过一双眼睛。她的眼睛明亮深邃,像是一眼甘泉,又像一片神秘的湖。里面反射的光线总是温暖和煦的,像是春季的太阳,生活在那束眼光里会感觉自然和自由。只是这个时候那束眼光变了样。它依然是从神秘的湖里投射过来,带着阳光的味道,还掺着晚香玉的气息,只不过……只不过是深秋的阳光,温暖中蕴含着萧瑟之气。她极少盯着我看,好像我是一块无法发光的笨拙的石头。由于没有暖气,到初冬来临时,我们不得不相拥取暖。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渗过来,又久久徘徊在空旷的客厅。阳台的推拉门始终关不严。为保证夜晚睡眠安稳,我们不得不在推拉门的缝隙处塞上薄薄的画册和字帖。在塞画册的时候,春晓发现了一本画册里夹着两张纸,一张是一个女人的速写,一张是未寄出的信。那是认识春晓前,我写给蓝楹的信,然而我分明记得所有写给她的信都寄出了。春晓打量了一眼,嘴里发出一声冷笑,又把叠好的两张纸夹在画册里。她终于找到了向我开火的理由。

她的眼神不再是秋季的阳光,而是呼号的寒风和深夜的冰冻。即便是寒潮来袭的夜里,她也拒绝靠近我。她像是失去了理智,忘记了那是我和蓝楹的爱情即将终结,而和她的相识还未发生的时候。我告诉过她,我和蓝楹的恋情,却从未透露过任何细节。我所告诉她的只是一个一心想成为大画家的女性轮廓。也许只用了三句话就勾勒出那副轮廓,用两句话介绍她的眼睛和面孔,用一句话描述两个人的相遇和分离。“那时你整夜呼喊她的名字?‘就像凭空坠入一个没有岩石地表的混沌的星球’?”春晓嘲讽道。已经过去好几年了,那本画册我从来没有翻开过。我想终结这个不愉快的话题。

因为你介意那段感情和那个人,所以再也没有打开?

我认为我没有必要打开它,也完全不清楚里面夹着一封什么信。我想那是我情绪不稳定的状态下写的,如果上面尽是哀求之辞,我只会为自己感到遗憾。

你不是个诚实的人。你说你不介意她,可事实上你介意并且从未忘记她,瞧瞧你写的这些,多么忧伤、多么哀怜、肝肠寸断,倘若她看见这封信,也许会改变主意,她会找到你或者去车站接你,然后你们仍然是完美的一对!

我再次体会到锥心刺骨之痛,我觉得爱情即将触礁,一切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顷刻破灭了。沉默了一会儿我逐渐安静下来。我料想过她因为某个原因不可避免地离开我,比如因为她妈妈的劝说或者因为我没有丰厚的资财而无法购买那些庞然大物。寒冷的屋子容易让人脆弱,让人产生一种想要与过去决裂的冲动。可是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绝情的人,我曾以为自己是,在许多年里绝情地认定某种结合方式之外的任何联系都是无意义的,既然无意义就没有维系关系的必要,为此我不需要亲戚和朋友,早晨的咖啡和午后的烟卷带着点信仰的甜味,唱片机里传来的钢琴曲融化我的孤独感。但夜晚入眠以前,我总是无法抵御回忆和想象的伏击。他们从我的生命里出现过,并且怀着罕有的热忱帮助我,如今他们在某个地方徘徊。有时我能在梦里遇见他们。梦中我们在一栋旧楼房里合住,那种楼房在老电影或者老照片上见过。可是每次上下楼都要穿过一条条断开的楼梯和一部年久失修的电梯。每次联络就像一次涉险,我看见他们在呼唤我,可是我却无法翻越断开半截的楼梯,惟恐一不小心掉落到深渊里。大学毕业以后,我开始给失联许久的亲戚朋友写信。可是大部分信寄出去以后没有回音。也许他们只想留一个电话,因为我的一位表妹在回电里告诉我,她珍藏着我写的信,但她只需要我为她在大学的网站上投票,别的问题都可以通过电话转达。然而我怯于表达,除非使用书信。直到那年晚些时候,我才收到一封高中语文老师的回信,他劝慰我生活中布满坎坷,而我的人生之路只是迈出了第一步,“可惜的是,你成熟得太晚。”

我们的冷战从这一晚开始。一场工人讨薪的仲裁案让我从感情崩塌的漩涡里获得喘息之机。尽管气温越来越低,但城南的楼房建设正如火如荼,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房地产市场会像股票市场那样出现什么意外波动。在冬季到来后,我意识到自己在春节以前攒不够购房的首付,随着房价不断升高,即便买房我也只能选择远离市区的偏远之地。夏季暴雨让城南的房价刺伤人们的眼睛。与楼房一同建设的还有公园和体育场。然而体育场的封顶工作一再被拖延,每次我下班路过那里,总会看到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聚集在电动伸缩门前议论纷纷。下午六点半左右,他们在工地大门外的空地上吃馒头和白菜。铁盆里的白菜清清亮亮,旁边有一支刚开启的啤酒瓶,寒风让他们的脸发红、嘴唇发白,皱纹在他们的眼角上铺平又绽开,脸上的愁容随着他们的翕动的嘴角摹写在冬季的空气里。我在第四天终于克制不住好奇心,上前询问他们每天下午聚集在这里的目的。

“夏天在这里集体用餐可以理解,可现在傍晚这么冷……”没等我说完,一名年轻点的工人告诉我,他们每天聚集在这里等工头派发薪水。倘若每天派发一次薪水,这样做倒是值得。

“我们有两个月没有拿到薪水了,工头允诺这个月结清过去三个月的薪水,可是他再也没有露过面。开放商说他们已经把三个月的薪水交给了工头,却拿不出给付薪水的收据。我们只好在白天上工,晚上到他们经理这里要一个说法。”另外一个五十多岁的工人告诉我,脸上带着憨厚而苦涩的笑容。当我提到法律的时候,他们只是沉默摇头,嘴里咀嚼着白菜叶和辣椒。他们的指甲上带着浅白色的灰,那种灰我像是从哪里见到过。

“警察来过几次,他们说只要我们不闹事就万事大吉。我们每天都来,很多工友离开了这里,他们知道追不回这笔钱了。”一个中年人喝了一口啤酒。“再过一个半月就到春节,在这以前我们还是想拿到点什么。他们又招来一批民工,和我们一样的出身和处境,一样受他们摆布,也许用不了多久也会加入我们的行列。”他把一支烟递给我,我接过来点上后又给他点上。“有时你能在这里听见昆虫叫。结冰的天气居然有昆虫,它们准是饿得睡不着觉。我的住处只有一张床和一张矮桌子,上面是盆盆罐罐和热水壶,我用过火炭盆取暖,房东说那种火炭容易让人中毒。但这种冷天比夏天好得多,夏天在工地容易脱水晕倒,一旦救护车来,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我们悉心攒着每一笔钱,胡子有时会把剃刀的刀刃崩掉,但钱不会烫到手指,劳劳碌碌大半年就期待这一点回报,如果真的拿不到,我们就只好跟他们拼命了。”他用力吸一口烟,我仿佛听见旁边的冬青丛里有窸窸窣窣的虫鸣声。也许是寒风吹过伸缩门的声响。

“我觉得是我的运气妨到他们了。”戴着棉耳罩的老工人走过来,向我递来一支烟,我示意自己的这支还没有抽完。“我在今年夏天开始走背运。先是儿子高考失利去另一所高中复读,然后家里的女人生病住院,在工地上丢了钱包和手机,末了工资还没有发下来。”他的说法引来其他人打趣的笑声,忧伤的情绪消散了一些,而愁云仍旧在渐浓的路灯光里摇荡。我跟他们攀谈了一会儿,告诉他们如何走劳动仲裁和寻求法律援助。

“我们问过劳动仲裁的程序,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况且他们还要我们准备劳动合同、工作牌、公司内部的文件、社保缴费记录等等。可是我们没有这些东西,没有任何我们签什么合同,没有人知会我们缴什么社会保险,公司文件也不会发到我们手里,工牌在上个月就被收回了,我们能证明在这里工作的证据只有夏季工作服、一堆白条和几把工地大门的钥匙。仲裁委员会的接待员告诉我们,这些证据不足以立案,他们要我们寻找一些更加可靠的证据……我认为,他们在帮他们而不是帮助我们。在三十个台阶上的办事大厅里纠缠是毫无意义的,开发商赌定我们消耗不起仲裁的时间,显而易见,我们确实消耗不起。”

我们消耗不起时间。我重复完他的话,却没有随他们一起摇头叹气。多找一点能当做证据的东西,只要明天上工,总会有找得到的东西。拍一些工作照、一些在工地工作的录像,闹出一些纠纷,制造一点响声,有机会的话到那位趾高气扬的经理的办公室里转一转。仲裁的申请书和流程工作由我们来解决,如果数额足够大,消耗两个月的程序时间也是值得的。如果不值得,你们等在这里、包围这里也没有意义,他们在做利益取舍的时候对你们的举动有心理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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