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明(1 / 2)
四月里,蔷薇花缠藤而起,芳草遍地。
清明国假,书店休息,花店也暂不营业:宋小织回乡祭祖,祭她的外公外婆。
“玫瑰,乃今天是出去走走还是待在店里呀?”
草绿色的薄窗帘人字式斜吊着,春风吹起青纱一鼓,一涌,玫瑰抱着书在床上翻了个身,一只蝴蝶趁风掠过她的窗口。
她放下书,突然萌生想出去走走的冲动。
“小织姐,你之前是不是说过你的外公还有一块碑在烈士墓园?”
“是呀,外公是人民警察,在吾很小时就因公殉职了,那段时间,妈妈跟婆婆都过得很艰难,追封烈士是后来的事。”
“我想去烈士墓园。”
“那乃替吾带束花礼去献给外公行麽?”
“行啊。”
去烈士墓园的路口,倚墙一株刺桐树,正开着象牙红的花,而高耸雄伟的烈士纪念碑像藏锋的剑柄,深深地插入土地里,那是用生命与信仰垒筑起来的丰碑。
人们将寄托哀思的菊花恭谨地放在碑前:共产党员在此宣誓,长辈领着小孩儿鞠躬,老人眯起眼睛抚摸着碑上的大字……
玫瑰将一束扎着白菊、红玫瑰与鹤望兰的鲜花放在小织外公的墓碑前,整座陵园都笼罩着一种难言的阒静,听得见山呼、树啸、花开、鸟鸣。
“孙秉南?”
熟悉的声线传进玫瑰的耳廓,一字一句直抵她的耳蜗,“他是你的家人吗?好漂亮的一束花。”
玫瑰转过身去,陈慰正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他轻轻且温柔的说了一句:“好巧,你也在这里?”
“陈慰,”玫瑰发自内心地问他:“你是阴魂吗?”
陈慰并不介意,反而还煞有介事地上前两步、靠近玫瑰、弯下腰——他只是将一朵小纸花,放在了墓碑前。
“我出来踏青,”他直起身来解释说:“想起小时候来江州玩,我爸带我来过一次烈士墓,我只记得山上有很大一片花,紫蓝色的,想去看看还在不在,没想到会遇见你。”
他穿着兜帽的灰色卫衣、舒适的运动长裤以及登山鞋,五官干净立体,在斜洒下来阳光里,他眼神里的诚挚熠熠动人,容不得玫瑰怀疑。
“你说的那片蓝紫色的花,在山上吗?”玫瑰有些为花动情。
“嗯,要不要一起去?”
“好。”
两人拾阶而上,陈慰走在前面蹚路,步子放得很慢,手里捡了根枯枝,用来敲草尖的露水和雨后的蛛丝儿。
“玫瑰,刚才那位是你的亲人吗?”陈慰旧事重提,找话题聊。
“不是,那是小织姐的外公,我听小织姐说她外公为了抓捕一个反社会分子,被当街捅了十几刀,最后人抓到了,外公也因公殉职了。”
“那花店老板,小织姐?也是因为外公才回的江州吗?我偶然听老师提到过,说小织花店的老板是苏州人。”
“小织姐留在江州,也是为了两棵香樟树。”
孙家老宅还有两棵香樟树,一棵跟小织妈妈一样大,另一棵跟宋小织一样大。
外公外婆年轻时只得小织妈妈一个独生女,原本想她留在江州结婚生子,谁知道小织妈妈爱上了异乡人,非要跟着小织爸爸嫁去苏州。外公外婆拗不过小织妈妈,只能让她嫁了,但从此孙家二老和小织妈妈的关系陷入了僵局。
按江州地方的风俗,最早那棵香樟树,是栽来女儿出嫁时,给女儿打箱子用的,取得是“两厢情愿,幸福美满”之意。
小织妈妈走的那天早上,外公一斧头劈进树身,香樟树在震撼中掉了满地的叶子。
外公到底没舍得砍倒,过两年小织妈妈传信回来说生了个女孩儿,老两口就在院子里又栽下一棵香樟树苗。
再后来外公因公殉职,小织妈妈带着小织连夜回江州奔丧,分隔两地的母女俩一见面就抱在一起哭,小织妈妈摸着香樟树上那块深深的斧头印,又抱着小织哭了一遭。
外婆不愿意去苏州,小织妈妈于是带着小织这个外孙女每年寒暑假往返两地。
外婆跟小织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织呀,你看那两棵香樟树是不是比往年又粗了一圈?等以后我们小织出嫁,外婆就砍那棵小的给小织打箱子,要是小织找了个江州的小伙子,外婆就把两棵都砍了,再给小织打个梳妆台,外公在天上看了也高兴。”
直到外婆去世那年拉着小织的手,还在喃喃要给小织打两口箱子,和一个梳妆台。
“外婆的小织呀……外婆死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回江州看外公外婆了?要回来呀小织……江州才是你的根……”
从老人树皮一样的褶痕里,临终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小织姐说她以后要在江州遇见自己喜欢的人,生个漂亮的女儿,在院子里种下第三棵香樟树。”
“花店老板是为了树,我是为了求学,那你呢?你怎么会来这里?”
“谋生呀。”玫瑰觉得密林有些冷了,她用小玲兰胸针别起白毛衣,两步掠过陈慰率先登顶。
“哇~是鸢尾花。”
大片大片的鸢尾花织成一片花毯,连绵的紫蓝色比陈慰印象中的更蔚为壮观,昂扬出一片生命力。
“陈慰。”
“嗯?”
“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
“谢谢你没有骗我,没有带错路,这片鸢尾花,居然还开在这里。”
“那我也谢谢你。”
“谢我什么?”
玫瑰转过身来,莹润鲜活,比过了大片的鸢尾花。
陈慰却别开了眼睛——她的青裙子晃起细碎的草浪,板鞋边还沾着新泥。
“我昨天还不知道它的名字,现在知道了。”
谢谢你,告诉我一种花的名字,记住了,就不会再忘记。
玫瑰下山时折了一捧野鸢尾,路过一座碑就放下一枝花,小织姐的外公有两枝,送给陈慰一枝,她自己还剩一枝。
“拿着吧,代表吉祥如意。”
“那我只剩一张音乐节的门票,送给你。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没关系,反正是多的。”
如此自然,又如此刻意:他身上居然随时揣着上次没送出去的票?
玫瑰假意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接了,“谢谢你啊,有时间就去。”
有时间就去……呃,不能想,想多了就会笑。
“呐,小织姐做的青团,送你一个尝尝,拿着吧,我还有两个。”
绿油油、软糯糯的青团放进陈慰的手心,连带着那枝鸢尾花,被他小心地握着,怕心里再有些什么止不住的异动。
江州的云雨瞬息万变,中午还是开阳的天气,下午就慢慢聚拢起乌云,玫瑰回到花店没一会儿,一场暴雨倾盆砸下。
她将半袋子山樱桃放在桌上——那是快要收摊的老奶奶一齐六块钱卖给她的——找来一支细颈玻璃瓶,掺入几厘米的水,最后插入那枝娇艳欲滴的鸢尾花。
栓了花店的门,劈里啪啦的雨声使得世界一片寂静,玫瑰想起楼上的窗户好像还没关,赶忙上楼合上玻璃窗,窗纱已打湿半边,迷朦间天地倒置,外面更显得暗了。
她倒进被子里,突如其来地情绪低落,睡一觉就好了,玫瑰,睡一觉就好了……
“小玫瑰~”
“下雨啦!下雨啦!”
“他是个天才啊!你不能毁了他!”
“危儿呜~危儿呜~”
她是被电话铃惊醒的,在这幢空洞洞的楼里,一阵急促刺耳的铃声如同催命符般响个不停,所有与恐怖有关的记忆刹那间倾巢而出。
玫瑰惊坐而起,去捡滑落到床底的手机,发现是一串陌生数字……
等铃声自行消失,她摁死关机键,下一秒却又炸响起来。